北朔王庭的鎏金穹顶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像一头蛰伏的苍狼。林晚站在王帐的琉璃窗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窗棂上雕刻的狼图腾,那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直抵心口。
“陛下,大靖皇帝萧澈已过黑水河,先锋营距青岚牧场不足百里。”阿古拉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手里捧着的军报边角已被攥得发皱,墨迹在反复折叠处晕开,像一片浸了血的草原。
林晚没有回头。帐外的风卷着沙砾拍打毡帘,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极了当年在将军府后院,萧澈为她捕的那只白狐临死前的哀鸣。那时她才十三岁,抱着浑身是箭的白狐哭了整夜,萧澈笨拙地用帕子给她擦脸,说:“阿晚不哭,以后我猎什么都先给你看。”
“他带了多少人?”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声吞没。玄色王袍的衣摆垂落在地毯上,绣着的十二章纹在烛火下明明灭灭,那是北朔历代君主的象征,沉重得像压在肩头的雪山。
“三万禁军为先锋,后续大军连绵百里,旗号……是大靖的玄鸟旗。”阿古拉低头看着军报,“还有消息说,萧澈亲披亮银甲,腰间悬着的,是当年先帝赐的‘定坤剑’。”
定坤剑。林晚的指尖猛地收紧,窗棂上的狼耳雕刻硌得指腹生疼。她还记得那把剑的模样,鞘身嵌着七颗东珠,剑柄缠着防滑的鲛鱼皮。有次在东宫演武场,萧澈曾拔出来给她看,剑光冷冽得能映出人影,他笑着说:“这剑以后就是你的,谁敢欺负你,就用它劈了去。”
那时的阳光多暖啊,落在他年轻的脸上,把他鬓角的碎发都染成了金色。可现在,这把曾被他戏言要赠予她的剑,正指向她的国土。
“朝堂上怎么说?”林晚转过身,烛火在她眼底投下深深的阴影。她的眉峰比当年在将军府时锋利了许多,那是常年在权力场挣扎刻下的痕迹,可眼尾那道浅浅的笑纹,却还依稀留着少女时的模样——那是当年总爱笑,被萧澈打趣说“眼睛弯得像月牙”时留下的。
“宗室们在议事帐吵了三天了。”阿古拉的声音更低了,“王叔说您该坐镇王庭,派精锐骑兵去迎敌;可右翼万户长说,大靖皇帝御驾亲征,咱们若只派将领,会显得北朔无人,恐动摇军心。”他抬眼望了望林晚,“还有人说……说陛下您毕竟曾在大靖长大,怕是……”
“怕是我念及旧情,不肯与萧澈刀兵相向?”林晚接过话头,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她走到悬挂的舆图前,青岚牧场的位置被朱砂圈了个醒目的红圈,旁边标注的小字写着“可牧牛羊万头,为北朔越冬命脉”。
这是她去年亲自批注的。那时草原刚经历过一场大旱,牲畜死了近半,她带着亲卫在牧场扎营半月,看着牧民们把最后一点青稞磨成粉喂给母羊,心里像被沙砾填满了。
“阿古拉,你随我多少年了?”她忽然问。
“回陛下,从您初回北朔,在流亡部落认出臣开始,已有八年。”
“那你该知道,我林晚首先是北朔的王,再是……其他任何身份。”林晚的指尖落在青岚牧场上,指甲在粗糙的舆图纸页上划出一道浅痕,“萧澈亲征,打的不是青岚牧场,是北朔的民心。”
她想起三天前收到的密信,是安插在大靖朝堂的暗线传来的。信里说,萧澈在太和殿掷了北朔的国书,骂她“忘了将军府的养育之恩”。那时她正坐在母亲留下的凤椅上,手里摩挲着一枚素银狼毫簪——那是当年及笄时,萧澈亲手为她簪上的,他说:“阿晚,这簪子配你,就像草原的花配着风。”
风?如今这风,却要吹折两国的草木了。
入夜时,王帐外传来阵阵喧哗。林晚推开毡帘,看见不少牧民举着火把跪在帐前,他们的羊皮袄上还沾着牧场的草屑,领头的老者捧着一碗马奶酒,颤声喊道:“请女王陛下亲征!我们愿随陛下战死青岚牧场,绝不让大靖的铁骑踏过黑水河!”
火光映在他们皴裂的脸上,那一双双眼睛里有恐惧,有愤怒,更多的却是对君主的信赖。林晚望着那片跳动的火光,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她随将军府的商队去北朔边境,也曾见过这样的眼神——那时边境遭了雪灾,母亲还未被废黜,正站在城楼上给灾民分发粮食,百姓们也是这样举着火把,喊着“女王万岁”。
“陛下,”阿古拉扶住她的胳膊,“宗室们也来了,就在议事帐候着。”
议事帐里的炭火明明灭灭,映得诸位王公大臣的脸忽明忽暗。王叔率先起身,手里的狼头拐杖重重顿在地上:“陛下,老臣愿率军迎敌,您万万不可亲涉险地!”
“王叔可知,萧澈为何要亲征?”林晚走到帐中,王袍的衣摆在地上拖出一道暗痕,“他不是为了青岚牧场,是为了让北朔人知道,大靖的皇帝敢来,而北朔的女王……不敢应战。”
她的目光扫过帐中众人,那些或疑虑或担忧的脸,忽然让她想起成亲那日。红烛高照的新房里,萧澈掀开她的盖头,笑着说:“阿晚,以后你就是我的妻,再也不用怕任何人。”可他不知道,她从出生起,就注定要怕很多东西——怕北朔的内乱,怕百姓的饥寒,怕这一身王袍终有一日要染满鲜血。
“传朕旨意,”林晚的声音陡然提高,压过了帐外的风声,“明日卯时,王庭禁军集结,朕……御驾亲征。”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噼啪作响。王叔的拐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林晚:“陛下!您是北朔的天,岂能去那刀光剑影的战场?”
“正因朕是北朔的天,才要站在最前面。”林晚弯腰拾起那根狼头拐杖,递还给王叔,“萧澈想震慑北朔,朕就偏要让他看看,北朔的女王,敢与他对峙于青岚牧场。”
她转身走出议事帐,夜风吹起她的王袍,猎猎如旗。帐外的牧民还跪在那里,火把的光晕里,她看见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那孩子手里攥着根红绳,绳上系着块碎玉——那是大靖常见的护身符,许是早年边境贸易时流过来的。
“都起来吧。”林晚的声音在夜风中格外清晰,“明日随朕出征,守住青岚牧场,守住我们的家。”
牧民们山呼万岁,火把举得更高了,照亮了王庭上空的星子。林晚抬头望着那片星空,北斗七星的位置与长安的一模一样。她想起很多年前,萧澈曾带她在将军府的屋顶看星,他指着北斗说:“阿晚你看,不管走多远,星星总会照着回家的路。”
可如今,她的家在北朔,他的家在大靖,而他们之间的路,已被黑水河隔开,被两国的旌旗挡住,被这身沉重的王袍和龙袍压得喘不过气。
回到王帐时,烛火已燃了大半。林晚从妆匣里取出一枚玉佩,那是当年萧澈送她的及笄礼,玉上雕刻的并蒂莲已被摩挲得光滑温润。她将玉佩塞进贴身的锦囊,又拿起案上的狼毫笔,在军报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林晚。
笔尖落下的瞬间,帐外传来集结的号角声,苍凉而坚定,像在宣告一场无法避免的相逢。她知道,明日踏上青岚牧场的那一刻,她与萧澈之间,再也没有将军府的阿晚和东宫的太子,只有北朔的女王,和大靖的皇帝。
可心底深处,总有个声音在轻轻说:或许,等这场风波过去,他还能像从前那样,笑着叫她一声“阿晚”。
夜风卷着沙砾,拍打着王帐的毡帘,仿佛在应和这个渺茫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