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星海低垂,仿佛触手可及。在古老橡树盘曲如虬龙的枝杈间,一团小小的银白绒毛蜷缩着。
那是小瞳,一只年纪尚幼的银狐。
她仰着尖尖的小脸,蜜金色的眼瞳一眨不眨,盛满了头顶那片深紫罗兰色的、天鹅绒般的夜空。
晚风拂过,带着森林深处松针和湿润苔藓的气息,还有一丝……一丝遥远飘来的、不可思议的甜香,像刚出炉的蜂蜜蛋糕混合着熟透的浆果。
这香气挠得小瞳的鼻子痒痒的,肚子也咕咕地小声抗议起来。
“呜…”她低低哼了一声,粉色的舌尖无意识地舔了舔嘴角。
族里的长老总告诫它们,人类的世界充满了钢铁、火焰和狡诈的陷阱,那些诱人的香气不过是裹着糖衣的毒药。
可此刻,这甜丝丝的味道乘着夜风钻进她的脑海,比最肥美的野兔还要勾魂摄魄。
就在这时,一道璀璨的银芒撕裂了深紫色的天幕。
一颗流星!
它拖着长长的、燃烧的尾迹,像一柄灼热的利剑,直直地朝着森林的方向坠落下来。
光芒越来越盛,将小瞳全身的银毛都映照得闪闪发亮。
一股莫名的冲动攫住了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一个稚嫩却无比清晰的心愿随着那燃烧的轨迹,从心底冲向了夜空:
“我想尝尝……人类甜点的味道!就想尝一小口!”
最后一个音节消散在风里,那坠落的星辰骤然爆发出令人无法直视的强光!
它不再是一颗远去的星,而是化作了一个巨大的、旋转的、由纯粹液态光芒构成的漩涡球体,
带着一种冰冷而磅礴的意志,瞬间膨胀,将小瞳和她栖身的古老橡树完全吞没。
“呜——!”
惊恐的尖啸卡在喉咙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撕裂一切的剧痛。
那不是皮肉之苦,而是构成她存在的每一个部分都在被强行剥离、碾碎、重组。
无数混乱的、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如同暴风雪中的冰砾,狠狠砸进她的意识:
金碧辉煌却冰冷窒息的高墙,巨大水晶灯下觥筹交错间隐藏的刀锋般锐利的目光,
堆积如山、散发着致命诱惑甜香的精致点心,还有一个男人模糊却极具压迫感的轮廓……
在这些碎片洪流的最深处,一个冰冷、古老、如同雪山回音般的意志清晰传来——
那是狐族古老的禁忌,是触怒天地的代价,是神明对窥探人间的惩罚!
惩罚…原来不是愿望,是惩罚!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烙印,带着绝望的冰凉,刻入她正在消散的灵魂。
银白蓬松的尾巴,尖尖竖立的耳朵,柔顺的毛发……
属于小狐狸的一切都在那纯粹的光中分解、湮灭,化作亿万闪烁着微光的尘埃,被那旋转的光之漩涡贪婪地吸了进去。
剧痛和光芒一同退潮,意识沉入一片黏稠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凉意渗入混沌。
雨宫瞳猛地吸了一口气,空气带着雨后泥土的腥气和腐烂落叶的霉味,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
喉咙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胸口陌生的闷痛。
她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
头顶不再是熟悉的、缀满星子的紫罗兰天幕,
而是纵横交错的、湿漉漉的深绿色枝叶,切割着灰蒙蒙的天空。
雨水顺着叶尖滴落,砸在她的额头上,冰凉刺骨。
她下意识地想撑起身体,逃离这冰冷的水滴。
可手臂刚一用力,身体就以一种极其怪异、完全失控的姿态向前扑倒。
“噗通”一声闷响,她狼狈地摔在厚厚的、积满雨水的落叶层里,泥水瞬间溅满了她的……脸?身体?
她愣住了,惊恐地低头看向自己支撑在泥水中的“前爪”。
没有熟悉的银白色绒毛,
没有粉嫩柔软的肉垫。
那从脏污的泥水中伸出来的,是五根纤细、苍白、顶端覆盖着透明指甲的……
手指!属于人类的手指!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
她猛地抬起手,颤抖着抚上自己的脸颊。
触感光滑,冰凉,没有一丝绒毛。再慌乱地摸向头顶——
没有毛茸茸竖立的耳朵,只有湿透、冰冷、纠缠在一起的长发!
一种巨大的、灭顶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几乎窒息。
“不…不…呜……”
她试图发出小狐狸受惊时那种短促的呜咽,可喉咙里冲出来的,却是属于少女的、带着哭腔的破碎尖叫!
“呜哇——!”
尖叫声撕破了森林压抑的寂静。
几乎同时,远处传来了混乱而急促的回应:
凶狠的犬吠声由远及近,如同滚雷般碾过潮湿的空气,中间夹杂着人类粗鲁的呼喝和马匹沉重的鼻息与践踏泥水的哗啦声!
恐惧像冰冷的毒液瞬间流遍全身每一个角落。
雨宫瞳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那是猎犬!是猎人!
是刻在狐族骨血里最本能的、最深沉的恐惧!
不需要思考,身体残留的野性记忆瞬间接管了一切。
求生的欲望压倒了对陌生躯体的惊恐和不适。
她猛地从泥水中弹起,手脚并用地向前扑去。
这具新身体是如此沉重、笨拙、不听使唤!每一次迈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随时会摔倒。
粗粝的树枝狠狠抽打在她裸露的手臂和脸颊上,火辣辣地疼。
湿滑的苔藓和盘结的树根一次次将她绊倒,冰冷的泥浆灌满了她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色、湿透后沉重得像铁块般的粗糙衣裙。
“那边!有动静!”
“快!猎犬追过去了!”
人类粗嘎兴奋的吼叫和猎犬狂躁的吠叫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越来越近。
她能感觉到地面在猎犬沉重的奔跑下震动,能闻到风中飘来的、浓烈的猎犬体臭和皮革马具的气味。
心脏在陌生的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
肺部灼痛,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
她像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幼兽,只剩下奔跑的本能,在昏暗的密林中跌跌撞撞地亡命奔逃。
前方豁然开朗,一条湍急的溪流横亘眼前。
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断枝落叶,奔涌咆哮。
雨宫瞳没有丝毫犹豫,一头扎进了冰冷刺骨的激流之中。
水流巨大的冲力瞬间将她卷倒,呛了好几口腥涩的泥水。
她挣扎着,手脚胡乱拍打,凭着最后一股蛮力,终于连滚带爬地冲上了对岸湿滑的河滩。
力气几乎耗尽,双腿软得如同煮烂的面条。她瘫倒在泥泞的岸边,剧烈地咳嗽着,吐出浑浊的河水。
湿透的头发像冰冷的水草紧紧贴在脸上和脖子上,沉重冰冷的衣裙紧紧裹在身上,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
她挣扎着想爬进不远处一片浓密的灌木丛,那深绿色的阴影是此刻唯一的希望。
然而,晚了。
“哗啦!”水声爆响,几头壮硕如小牛犊、浑身覆盖着短硬棕毛的猎犬率先跃过溪流,溅起巨大的水花。
它们低伏着身体,龇着森白尖利的牙齿,喉咙里滚动着威胁的低吼,粘稠腥臭的涎水不断滴落在泥地上。
那蜜金色的、充满纯粹杀戮欲望的眼睛,死死锁定了岸边泥水中这个脆弱的目标。
紧接着,沉重的马蹄声踏碎了溪流的喧哗。几个穿着皮质猎装、披着深色斗篷的男人策马渡过了溪水。
他们居高临下,马鞍旁悬挂的猎弓和箭袋随着马匹的动作轻轻晃动。
为首的是一个身形格外高大、披着暗红镶金边斗篷的男人。
雨水顺着他斗篷的兜帽边缘流下,看不清面容,只能感觉到兜帽阴影下投来的目光,冰冷、审视、带着一种掌握生杀予夺权力的漠然,像打量一件意外闯入的猎物。
“呵,一只迷途的小鸟?”
一个猎人粗声笑道,声音里带着狩猎即将得手的兴奋。
猎犬们得到默许,不再压抑凶性。
它们咆哮着,强有力的后腿蹬地,溅起泥浆,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瘫软在地的雨宫瞳猛扑过来!
那浓烈的腥风扑面,尖利的獠牙在灰暗的光线下闪着死亡的寒光!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雨宫瞳。
她徒劳地向后缩去,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呜咽,本能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撕裂血肉的剧痛降临。
就在最前方猎犬的利齿几乎触碰到她湿透裙摆的千钧一发之际——
“嗖——!”
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撕裂了压抑的空气!
一支漆黑如墨、尾羽修长的箭矢,如同死神的叹息,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疾射而来!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令人牙酸。
“嗷呜——!”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几乎刺穿耳膜。
扑在最前面、体型最为庞大的那头猎犬,被那支精准得可怕的黑箭贯穿了脖颈侧面!
巨大的冲击力将它整个身体带得横飞出去,重重砸在旁边的泥地上,四蹄疯狂地抽搐蹬踢,
温热的鲜血混合着泡沫从它大张的嘴里和颈部的血洞中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一大片泥泞的地面。
浓重的血腥味在潮湿的空气中猛然炸开。
这突如其来的精准狙杀,快如雷霆,狠绝无情。
其余几头凶悍的猎犬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
它们惊恐地夹起尾巴,喉咙里发出恐惧的呜咽,畏缩地向后退去,焦躁不安地在原地打转,再也不敢靠近那泥水中瑟瑟发抖的“猎物”一步。
雨宫瞳惊魂未定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头倒在血泊中、兀自抽搐的巨犬,
以及那支兀自震颤、尾羽漆黑如夜的夺命箭矢。她猛地抬头,循着箭矢射来的方向望去。
溪流对岸,那个披着暗红镶金边斗篷的高大身影,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长弓。
弓身线条流畅,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他依旧端坐在高大的黑色骏马上,兜帽的阴影遮住了大半面容,只能看到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雨水顺着斗篷的褶皱流淌,他像一尊沉默的、刚从深水寒潭中打捞出来的神祇雕像,
周身弥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和掌控一切的冰冷气息。
“陛下?”旁边的猎人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
他们显然没料到国王会亲自出手,更没料到目标竟是一个如此狼狈的少女。
被称为陛下的男人——国王陈礼——没有理会属下的疑问。
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穿透雨幕和溪流的距离,牢牢锁定了河滩上那个浑身泥泞、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身影。
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一种纯粹的、评估猎物价值的审视。
片刻的死寂,只有溪流的咆哮、垂死猎犬的微弱呻吟和雨点打在树叶上的沙沙声。
“带过来。”陈礼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所有杂音,带着一种金属般冰冷的质感,不容置疑。
***
冰冷的溪水浸透了单薄的囚衣,沉重的镣铐磨得纤细的脚腕一片青紫。
雨宫瞳被两个身披冰冷铁甲的卫兵粗暴地拖拽着,踉跄前行。
脚下坚硬冰冷的石阶蜿蜒向上,每踏一步,那沉重的镣铐都撞击出沉闷的声响,在空旷高耸的通道里回荡,如同敲打着丧钟。
通道两侧石壁上燃烧的火把,将卫兵们拖长的、扭曲的影子投在粗糙的石墙上,如同择人而噬的怪兽。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铁锈和一种陈年石料特有的阴冷潮气,钻入骨髓,让她抑制不住地颤抖。
不知爬了多少级石阶,前方豁然开朗。
一扇巨大无比、镶嵌着沉重青铜兽首门环的橡木门扉在面前缓缓向内打开,发出悠长而沉重的呻吟。
瞬间,一股强大而复杂的气息洪流扑面而来!
首先是光。
无数巨大的、燃烧着白色蜡烛的水晶吊灯从极高的穹顶垂落,
将整个空间映照得亮如白昼,刺得雨宫瞳刚刚适应昏暗的眼睛一阵刺痛,本能地眯起。
紧接着是声音。
鼎沸的人声、悠扬的弦乐、水晶杯清脆的碰撞、刻意拔高的笑声、低声的交谈……
无数声浪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巨大嗡鸣,冲击着她异常敏感的听觉。
这声音比森林里最嘈杂的兽群还要混乱百倍!
最后是气味。
浓郁到发腻的香水味、食物的香气(其中夹杂着她曾无比渴望的甜点气息)、
葡萄酒的芬芳、汗味、脂粉味、燃烧的蜡烛味……
无数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暖烘烘的浪潮,汹涌地灌入她的鼻腔,几乎让她窒息。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感官洪流彻底淹没了,头晕目眩,僵硬地站在门口,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泥塑木偶。
卫兵在她身后用力一推,她一个趔趄,镣铐哗啦作响,跌入了这片金碧辉煌、光怪陆离的漩涡中心。
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那些目光来自穿着华丽得令人眼花缭乱的丝绸、天鹅绒、缀满宝石的礼服的男男女女。
他们端着酒杯,停止了交谈,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惊愕、审视、鄙夷和一种看新奇玩物般的兴味。
窃窃私语如同无数只细小的蚊蚋,嗡嗡地在辉煌的大厅里弥漫开来。
“天哪,这是谁?”
“看她的样子…像个野人!”
“陛下怎么会把这种人带进金雀花厅?”
“啧啧,瞧瞧那身泥巴…”
雨宫瞳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那些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得她无所适从。
她下意识地想缩起肩膀,想把自己藏起来,可沉重的镣铐和身后铁塔般的卫兵让她动弹不得。
她只能僵硬地站着,低着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泞的赤脚踩在冰冷光滑、倒映着璀璨灯光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
卑微地映衬着周围那些纤尘不染、镶嵌着宝石的尖头皮鞋和华丽的裙裾。
“陛下驾到——!”
一个洪亮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压过了所有喧嚣。
刹那间,整个金碧辉煌的大厅如同被施了魔法。
所有嘈杂的人声、乐声戛然而止。
衣料摩擦的簌簌声响起,如同风吹过麦浪。
大厅里所有的人,无论身份高低,都齐刷刷地向着主位方向深深弯下腰去,姿态恭敬无比,头颅低垂,形成一片无声的臣服之海。
雨宫瞳被这突如其来的寂静和整齐划一的动作惊得心脏漏跳了一拍。
她茫然地抬起头,顺着众人朝拜的方向望去。
高高的、铺着深红色天鹅绒的阶梯之上,放置着一张巨大的、雕刻着繁复狮鹫图案的金色座椅。
国王陈礼不知何时已端坐其上。
他换下了那身沾满雨水泥泞的暗红猎装斗篷,此刻穿着一身更为庄重奢华的礼服。
深紫色的天鹅绒长袍包裹着他高大挺拔的身躯,领口和袖口用金线绣着繁复的荆棘与王冠图案,在无数烛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内敛而尊贵的光芒。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完美的黄金面具,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地扫视着下方匍匐的臣民,
最后,那毫无波澜的目光落在了阶梯之下、孤零零站着的、格格不入的雨宫瞳身上。
那目光依旧冰冷,带着审视,如同在评估一件意外获得的、不知用途的藏品。
就在这时,一阵浓郁到极致的肉香,霸道地钻入了雨宫瞳的鼻腔。
那香气如此熟悉,如此诱人,瞬间盖过了大厅里所有其他复杂的气味,像一只无形的手,精准地攥住了她空空如也的胃袋。
她几乎能感觉到胃壁在剧烈地摩擦、痉挛,发出无声的哀鸣。
从转生苏醒到现在,剧烈的奔跑、冰冷的溪水、极度的恐惧……
早已耗尽了这具人类身体可怜的能量。
几个穿着雪白制服、姿态一丝不苟的侍者,推着覆盖着雪白餐巾的银质餐车,正从她身旁不远处经过。
餐车上,一只巨大无比、烤制得恰到好处的天鹅占据了最醒目的位置。
它被精心摆放在巨大的银盘中,通体呈现出诱人的金棕色,外皮酥脆油亮,仿佛镀上了一层蜜糖。
浓郁的肉香混合着迷迭香、百里香等香料的芬芳,如同最致命的诱惑,从那只天鹅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狠狠地冲击着雨宫瞳摇摇欲坠的理智和早已不堪重负的饥饿感。
她的目光瞬间被那只烤天鹅牢牢吸住,再也无法挪开分毫。
金色的油脂从酥脆的皮肉缝隙中缓缓渗出,汇聚在银盘底部,散发着令人疯狂的光芒。
唾液不受控制地在口中疯狂分泌,喉咙里发出无法抑制的、细微的咕噜声。
周围那些华丽的宾客、冰冷的注视、辉煌的大厅……
一切的一切都模糊了,褪色了,消失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只散发着致命诱惑的金棕色天鹅!
理智的弦在极度的饥饿和动物本能的驱动下,啪地一声,彻底崩断!
“呜——!”
一声低哑的、几乎不似人声的嘶鸣从她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在周围所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在国王陈礼那骤然变得幽深冰冷的注视下,雨宫瞳动了!
她像一头被饥饿逼疯的幼兽,猛地挣开了身后卫兵下意识伸出的手!
沉重的镣铐哗啦作响,却丝毫无法阻挡她扑向食物的决绝!
她以一个极其原始、迅捷而凶狠的姿势,直接扑到了那辆银光闪闪的餐车上!
双手齐出,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人类的矜持,十指如钩,狠狠地刺入了那滚烫、酥脆、油脂淋漓的天鹅胸脯!
“嗤啦——!”
酥脆的外皮被撕裂,滚烫的油脂和鲜嫩的肉汁瞬间迸溅出来,溅在她苍白的脸上、脏污的囚衣上,也溅到了旁边侍者雪白的制服上。
周围瞬间死寂!连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
雨宫瞳对此毫无所觉。
她眼中只有那被撕开的、冒着热气的、粉白诱人的天鹅肉!
她急切地低下头,完全不顾形象,张开嘴,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
滚烫的肉块塞满了口腔,牙齿本能地撕扯、咀嚼,发出清晰而粗鲁的吧唧声和吞咽的咕噜声。
油脂顺着她的下巴流淌,滴落在冰冷的银盘上。
她吃得如此专注,如此投入,如此……野蛮,仿佛置身于无人的荒野,而非金碧辉煌的王宫宴会。
“嗬……”
“诸神在上!”
“野蛮!粗鄙!”
“这…这简直是野兽!”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压抑不住的、此起彼伏的倒抽冷气声和难以置信的惊呼。
贵族们精美的丝绸手帕掩住了张大的嘴,绅士们精心修剪的胡须因震惊而颤抖,淑女们发出短促的、受惊的尖叫。
惊愕迅速发酵,变成毫不掩饰的鄙夷、嫌恶和愤怒的窃窃私语,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在辉煌的大厅里游走、嘶嘶作响。
那些目光,此刻只剩下赤裸裸的看怪物般的惊骇和唾弃。
高踞于王座之上的陈礼,身体微微前倾,搭在王座扶手上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一瞬。
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锐利的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看着那个在餐车旁、在众目睽睽之下撕扯着天鹅肉、吃得忘乎所以的狼狈身影,嘴角的线条似乎比之前更加冷硬了几分。
那眼神,与其说是愤怒,更像是一种冰冷的、洞悉了某种荒诞本质的了然。
***
沉重的、镶嵌着金雀花纹饰的橡木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将金碧辉煌大厅里残留的喧嚣、弦乐、香水和无数道或鄙夷或好奇的目光彻底隔绝。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门外是寂静无声、铺着厚厚深红色地毯的走廊。
两名面无表情、穿着宫廷女官深蓝色制服的中年妇人,像两尊冰冷的石像,一左一右“搀扶”着雨宫瞳。
她们的力道很大,指关节捏得她纤细的手臂生疼,几乎是将她半拖半架着向前移动。
沉重的脚镣已经取下,但手腕上冰冷的金属触感依旧残留不去。
她们穿过长长的、悬挂着巨大油画的走廊,油画上的人物穿着古老的服饰,眼神空洞地俯视着下方。
两侧墙壁上燃烧的壁灯投下昏黄摇曳的光,将她们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厚重的地毯上。
空气里弥漫着蜂蜡、陈年木头和一种若有似无的、清冷的熏香气息。
最终,她们停在一扇相对朴素、没有任何雕花的深色木门前。其中一个女官掏出钥匙,无声地打开门锁,将门推开。
一股混杂着尘土、陈旧织物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很大,却异常空旷。
高高的天花板上没有任何华丽的吊灯,只有几盏光线微弱的壁灯。
巨大的窗户被厚重的墨绿色天鹅绒窗帘遮得严严实实,透不进一丝月光。
房间中央孤零零地摆放着一张挂着陈旧帷幔的四柱大床,一张笨重的雕花木桌,一把同样厚重的椅子,还有一个巨大的、边缘镶嵌着模糊黄铜花纹的立式衣橱,沉默地矗立在角落的阴影里。
角落里甚至能看到几处不易察觉的蛛网。
冰冷、空旷、死寂,带着一种被遗忘许久的萧索气息。
这就是她的“寝宫”?雨宫瞳茫然地看着,只觉得这房间比森林里最潮湿的树洞还要陌生和令人窒息。
“自己清理干净。明早会有人送衣服来。”
左边的女官声音平板无波,没有任何情绪,如同在宣读一道无关紧要的指令。
她指了指房间角落一个放着水盆、毛巾和一小块粗糙肥皂的矮凳,又指了指那个巨大的衣橱,
“里面有替换的寝衣。”
说完,两人不再看她一眼,如同完成了任务般,无声地退了出去,厚重的木门在她身后咔哒一声合拢,落锁的声音清晰传来。
世界彻底安静下来。死寂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雨宫瞳站在房间中央,浑身僵硬。
金雀花厅里那令人窒息的喧嚣、鄙夷的目光、天鹅滚烫的油脂、粗鲁的撕咬声……
还有国王那双深不见底、冰冷审视的眼眸,如同无数碎片,在她混乱的脑海里疯狂旋转、冲撞。
胃里塞满了食物,却沉甸甸地难受,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油腻感和…羞耻感?
她用力甩了甩头,似乎想把这些混乱的思绪甩出去。
本能驱使着她走向角落的水盆。
冰凉的清水让她打了个寒噤。
她笨拙地拿起那块粗糙的、带着怪味的肥皂,胡乱地擦洗着手臂、脸颊上已经干涸结块的泥点和油污。
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带来一丝短暂的、麻木的清醒。
换上从巨大衣橱里翻找出来的、一件同样散发着淡淡霉味的白色亚麻长睡裙后,
她赤着脚,踩在冰冷光滑的木地板上,漫无目的地在这空旷冰冷的囚室里踱步。
最终,她的脚步停在房间深处,靠墙放置的一张笨重的梳妆台前。
梳妆台是深色的硬木,样式古老笨重,布满岁月留下的划痕。
一面巨大的、边缘泛着铜绿的椭圆形铜镜镶嵌在台面上方。
镜面有些模糊,映照出房间昏暗的光线和角落里深沉的阴影。
雨宫瞳迟疑地走近,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好奇,慢慢抬起头,看向那面模糊的铜镜。
镜子里,清晰地映出了一个少女的身影。
湿漉漉的黑色长发不再凌乱地贴在脸上,而是被水浸透后,带着一种微卷的弧度,如同海藻般披散在肩头,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小巧。
眉毛细长,像两弯朦胧的远山。
鼻梁挺直而秀气。
嘴唇是淡淡的、失了血色的粉,唇形却异常优美。
最令人心惊的,是那双眼睛。
很大,眼尾微微上挑,瞳孔是极深的、近乎纯黑的墨色,
如同最深的寒潭,里面清晰地映着铜镜边缘摇曳的微弱烛火光芒。
这是一张……雨宫瞳无法形容的脸。
陌生,苍白,带着惊魂未定的脆弱,却又隐隐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非尘世所有的精致。
美得近乎虚幻,美得……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这就是她?
那个在森林泥泞里打滚、在宴会厅里像野兽般撕咬食物的存在,竟有这样一张脸?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疏离感攫住了她,让她对着镜中的影像,几乎忘记了呼吸。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抚向镜中那少女的脸颊。冰冷的铜镜触感坚硬而真实。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镜面的刹那——
窗外,一阵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带着夜晚寒意的风,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拂动了厚重的墨绿色天鹅绒窗帘的一角。
就那么一瞬间,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清冷的月光,如同银色的细线,穿透了窗帘的缝隙,斜斜地、精准地投射在梳妆台的铜镜上!
镜面被月光照亮的地方,骤然变得清晰了一瞬!
镜中的影像也随之微微一亮!
雨宫瞳的呼吸骤然停止!
她看到了!
就在那一闪即逝的月光映照下,镜中那双凝视着自己的、墨黑深邃的眼眸深处,极其短暂地、如同幻觉般,掠过一丝冰冷而纯粹的、非人的鎏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