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栾宫真(二)
少女名叫夫婉儿,是海族“天间宗”的一名道士,天间宗只是海族里面的一个寻常道派,可是在“三龙国”这种小国之中却十分难得。天间宗里面的女道士大多都生得有些丑陋,这一位自然也不例外,可旭月却不觉她丑,只是少女脸上生了几块大红斑,破坏了她本来面貌,出家人色即是空,这红斑看在眼里自然也要失去些颜色。
夫婉儿不但不丑,还比大多数少女美貌许多,这自然不是旭月说的,而是少女自己说的,她还告诉旭月,自己脸上那些红斑也并非天生就有,乃是天间宗的守宫砂。
旭月也是头一次见到守宫砂,他原以为那是些种在手臂上的红色斑点,不料竟是种在脸上的几块红斑,稍一思索,登时心悟神解,只觉大妙。
自此以后二人便形影不离,只因少女说要报答旭月的救命之恩,起码也需让她救他一次。
可是后来旭月才知道,原来少女并非真想要救他,而是要他的命!
当初救过他一命的船主便是天间宗的宗主,而他那座“岛屿”便是天间宗,他们虽是海族的宗派,但里面大多都是陆人,只因三龙国乃是距离地面最近的国家之一,里面除了海人还有陆人。三龙国能渐渐壮大也多亏了这些陆人的帮忙,当然,这些陆人并非都是自愿要来,大多都是被海人抓进来的,其余则是遭遇海难流落至此。既然连和尚进来了都要当道士,陆人进来了自然就成了海人。
宗主之所以看中旭月,便是为了让他去做个替死鬼。所以旭月当天也并未真的救下夫婉儿,那本就是她设下的诡计,而此时,旭月已顺顺利利的落入了天间宗的圈套。不但中了迷香,还前后左右被四个人团团围住,这些都是天间宗的弟子,其中两个也曾在船上见过,可是旭月万万没料到,当时的他们会是现在的他们。
这些人用碎布堵住了旭月嘴巴,又将他的上衣除去,用绳索牢牢把他手足绑起,缚在一棵树上,接着便拔出匕首在他背上写划咒文。鲜血一下子便染红了他全身,顺着衣裤一滴一滴落到地上,只听身后夫婉儿笑道:“以他的本事,我看起码可以替皇子们死个两次!——你这么喜欢救人,这岂非正好如了你的心愿?!”
“不,他一次也不会死。”远处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慢慢走了过来,她脸上也有守宫砂,她显然也是天间宗的弟子。
大伙听完她这句话都微微一愣,但谁也没把它当回事,所以他们的动作依然未停。
少女忽然抽出了宝剑,淡淡道:“难道你们没听见我的话?”
夫婉儿由怀中一掏,取出个令牌举在手中,冷笑道:“栾宫真!妳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妳要背叛宗门?”
栾宫真摇了摇头道:“你们还是按师傅所说去做,只不过,由我来替他。”
夫婉儿脸色一变,显然有些难以置信,皱眉道:“此话当真?难道妳竟看上了这和尚?”
栾宫真道:“不错!”
夫婉儿略一寻思,笑道:“难道他曾救过妳?”
栾宫真淡淡道:“若是因此,那只算得是报恩!——看上了便是看上,难道妳没听过一见钟情?自他上船的那一刻我便看上了他。”她接着道:“大家一路至此,应该都知道我这些时的进境,想必你们也不愿在此时与我为敌,况且我现在的本事,已不比这和尚差,说不好还能替皇子们多死一次。”
听完这话,夫婉儿好像已经有些动心,道:“妳可以立咒?”
“可以。”
这时夫婉儿身后又走过来一个人,笑道:“如此看来,这二人一共可以替我们死五次!”他转头对夫婉儿道:“师姐,怎可单凭她一两句话就全都照她说的做!栾宫真竟敢违背宗主的指令,已算是个叛徒,对于叛徒我们也无须讲究门派情谊。只要大伙一起上,纵然有些死伤也决不至落败。”这人言谈举止都透着雍容华贵之气,料来便是三龙国的皇子,所以他说话时的口音听着也有些古里古怪。
栾宫真道:“六皇子,你好像还不太会说人话,所以有些事情,也实难以言语说清。”
六皇子脸色一变,冷冷道:“大胆!妳竟敢如此跟我说话!”
栾宫真右手挥剑指天,口中淡淡道:“天间有一剑,九耀洞玄清!”与此同时左手剑诀连变,宝剑陡然分出九道银光,只听“砰砰砰砰”带着破空之声,每道银光都由宝剑本身分离,它们连连飞出,首尾相追,在少女身后排成九个不停转动的圆形剑环。栾宫真宝剑向前一指,后方剑环银芒暴长,带起阵阵罡风随着剑气朝前压去,对方四人立时被她气势所摄,衣发飞舞,脚下已有些站立不稳。
夫婉儿脸色已变得惨白,问道:“妹妹,这莫非是道光?”
栾宫真道:“自然是道光,——三回银。”
夫婉儿点了点头,心中早已有数,道:“这么说妳已有了道境……”忽然拔出腰间佩剑,指着旭月背心,道:“妳先收了宝剑,莫要惊动了天上那片海。”
栾宫真道:“哦?你们肯答应了?”
夫婉儿点了点头,道:“妳可以立咒了。”一旁六皇子却皱了皱眉,道:“师姐,这……”一言未毕,只听夫婉儿冷冷道:“闭嘴,——若非八皇子此时有些危险,我倒舍不得让她来替死……”她这时既是慌张又是嫉恨,言语间任情而发,对皇子不免失了礼数,待得心中醒觉,忙又解释道:“六皇子有所不知,回银境的灵极,绝非寻常可比,刹那间所施放的法力,已足以将我们尽数歼灭,为了两位皇子的安危,我也只好答应她了。”
没过多久旭月身上的绳索便已被割断,他这时躺在地上兀自有些昏昏沉沉,只见一个人影遮了过来,忽觉香风扑面,唇上一阵柔滑,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和尚,你输了,我终于亲到你了。”
一些本已淡忘的记忆,又自旭月脑海中忽然出现,他自然认得这个少女,当初船主怕自己继续跳窗逃走,便将他关在一间仓房之中,这少女便是每天替他送饭的人,除了送饭之外,少女还时常给他读经解字,若非是她,自己恐怕也不会真的那么轻易去看这些道经。只是这少女总是不太正经,读着读着却讲起故事来了,讲来讲去都是一些和尚破戒还俗的故事,旭月自然越听越觉岂有此理。心想这定是船主有意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人,好让他早早还俗当个道士。心中越想越是有气,念头刚一过去,又自惊觉,暗道不妙,这一生气岂非又起嗔心,略一思索,登时恍然大悟。原来船主让她过来教我读经是假,激我生气是真,如此一来二去自己定要不知不觉,连连破戒,到时就算想当和尚也是万万不能。此时越想越是心惊,不料那女子却忽然贴了上来,笑眯眯的要亲自己,旭月只觉对方身子柔软,鼻中闻到一阵女儿香气,顿觉周身舒畅,但见对方越靠越近,眼中情意绵绵,自己心中受用无穷,便似着了邪术妖法,又见她口唇红似樱桃,吹气如兰,脂香阵阵,旭月此时全身发软难以动弹,心中暗叫糟糕,想到自己马上便要破戒,一急之下竟忍不住流起泪来。
少女双唇正要碰上去时,不料刚好沾上滑落的泪水,她微微一惊,向后回缩,伸手在唇上一抹,却见旭月神情苦楚,泪水滚滚,少女心中顿觉有气,皱眉道:“你这是为何!难道嫌我难看?还是怕我吃了你??”
旭月这时见她退回,如逢大赦,连连摇头,道:“我是和尚,妳是道士,岂可做这……这种……男女之事……”他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真是罪过罪过!”
少女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道法自然;亲了是色,实则是空,你又何必心中执着?看你这个模样,眼中有色,心中不空,故而才生恐惧。”说着摇了摇头,道:“我亲你是假,试你是真——”一句话还未说完,身子便又挨了过去。
旭月刻下身子已行动自如,心中早有防备,马上往后退避,少女又待上前,旭月身在墙角,眼见退无可退,一脚便踩向对方肩头,这一下临急而发,力道甚大,少女全未料到他会出脚踢人,肩上吃痛,朝后便倒,跌在地上好不狼狈,心中一片柔情顿时化作委屈,泪水夺眶而出,滚滚而下。旭月见了心中不觉一阵歉疚,嘴上连连赔罪,上前便要搀扶,岂知少女竟由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旭月一惊,忙又退了回去。
少女抹了抹眼泪,举起匕首向着旭月,正色道:“你让不让我亲!”原来少女正是奉了船主之命,前来用法术迷惑旭月,让他死心塌地留在这里。天间宗有一门古老的摄心之术,唯处女可修,只因处女从未经历男女之事,故而心不受束,得以虚生幻力,所以她们脸上才会有那么大几块守宫砂,否则一旦破身,前功尽弃。少女虽然修习不久,但身心纯净、天赋异禀,一言一行已颇具摄力。岂知旭月一心向佛,心中从未有过这种妄念,对少女的诸般做作,视而不见,不摄不受。少女无计可施,只好再进一步,要让对方好好看见自己,心中存有便可生情,由情通幻,由幻成法。岂知这和尚竟突然哭了出来,少女天性本也不坏,只是奉命行事,只道师傅真想收下这和尚做弟子,才屡屡相留,实无任何歹意。此时见对方如此模样,心中虽气,却也觉他可怜得很,不料这么一想,却愈发想要欺负他一下,软的不行便来硬的。
旭月见她拔刀相向,已自心惊,不料她仍要逼迫自己做那破戒之事,心中着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竟然大哭大叫起来:“救命啊!杀人啊!!快来人啊!!!”少女本是虚言恫吓,岂知这和尚生来胆小,受不得惊,见他突然开声大喊,这一会心中只有比他更惊,愕然道:“你作死么!”耳听门外已有动静,见他越喊越悲,竟似真要立刻送命一般,少女右足一跺,忿忿的道:“你等着,早晚我要亲到你的!”言罢急步夺门而去。
后来少女仍是每天替他送饭读经,而旭月则突然拉着她说起佛法,解说大家如何由无始以来,被虚妄习气熏染,何为五阴,聚而成我,利用身心作用使人迷惑,生出诸多爱欲染着,又说这五阴炽盛之苦,再加上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七种苦难,简直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苦苦不断、永永无穷,这人生于世,一切皆苦,毫无乐趣,众生愚痴,以苦为乐,劝少女迷途知返,皈依我佛,严守戒律,莫要继续造业,早日脱离轮回生灭,可当务之急最为要紧则是放下男女之情,千万别想着再去亲他。
少女虽也听得进去,听完也懂,可是去不去做那又是另一回事,两人这一来二去,谈得多了竟也两相契合,渐渐全心全意投入研讨,日子久了,对于二人修为自然大有获益。少女这时早已熄了要亲他的念头,只因此时对她而言,旭月已渐渐让她有了真情,既是真情便会真心真意,那就无法用如今的心意去完成师傅所交代的命令。好在船主见这和尚变得乖乖听话,未再逃走,心中只道少女已然得手,便也未去管他。后来二人也一层一层往上走,可没过多久少女便与旭月失散,只因少女已从师兄师姐口中得知了师傅的图谋,于是她此后就只好和这些同门形影不离,只望能时时知道他们的动向。
少女入门不久,修为也十分寻常,故而这次任务,她并不知晓,大家甚至从未想过,她后面会有如此大的进境,能一口气来到七劫山,自然也不会想到,少女竟是他们之中第一个达到回银境的人。可是更让他们想不到的是,一只脚已踏入仙门的人,竟会白白舍弃自己的性命与道境。
旭月与少女一路形影不离,两人年轻心性,又是未经人事,处得久了难免暗生情愫,旭月虽说明知不可日日与女子相处,可是命数使然,也不由得他不愿。此时心中纵然明白色即是空,也是心明身不明,知酒不知醉,到得醉时却已辨不清酒。
两人骤然分离,旭月不免有些茫然若失,一路寻觅打听,倒是结交了不少朋友,如此一层一层上去,始终没再遇见少女,久而久之,心中不觉有些寂寥,渐渐由静而觉,忽然醒悟,自知这些时日已不知不觉堕入情障,实是大大不该,立时收心息念,将楞严咒念了上百遍,心中方自安定,此后便未再想念少女,心中那个人影便慢慢淡了。
如此过了许久,旭月再也不曾想过对方,仿佛连她名字也忘了,此后一路往上,进境自是极大,岂知到得七劫山后,竟又见到了对方,可是走近一看才发现自己看走了眼,两人只是脸上的红斑有些相像,五官样貌那是全然不同。这个人自然便是夫婉儿,此时旭月也已明白,她们二人乃是同门是姐妹,而脸上的红斑,不过是种上去的守宫砂。
栾宫真这时已除下了自己上衣,贴在旭月身旁的那棵树上,这颗树下种的便是三龙国的八皇子。没过多久,栾宫真的背上也流满了血,她的血也落到了地上,与旭月的血融在了一起,可是他们二人,见过这一面之后便又分开,再次相遇时,已是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