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沥,敲打着废弃绸庄的破败瓦片,在寂静的江南小镇里奏出凄凉的乐章。
我蜷在角落,听着雨声,也听着身边谢昭沉重而滚烫的呼吸。
他肩上的箭伤在阴湿天气里反复发作,此刻正烧得厉害。
昏沉中,他紧紧攥着我的衣角,像个怕被丢弃的孩子,嘴里胡乱地呓语。
“昭昭……别怕……”
我俯下身,想听得更清楚些。
他却忽然一个翻身,将自己的被子往我身上掖了掖,滚烫的唇几乎贴着我的耳朵。
“昭昭……贴贴……别走。”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酸又疼。
这个在战场上杀伐果决、人人敬畏的镇北将军,私下里却总喜欢这样叫我的小名,一遍又一遍,仿佛要将这两个字刻进骨血里。
黑暗中,林七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她将一个沉甸甸的药箱放在我手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姐,谢将军的情况……不只是箭伤那么简单。”
我抬眼看她,示意她继续。
“方才我为将军探脉,他右脉郁结如铁石,脉象凶险至极。这是‘寒髓散’入骨的征兆——十年前大楚宫变,先太子,就是死于此毒。”
我指尖猛地一颤,药箱的铜扣硌得我掌心生疼。
寒髓散。
这个只在宫中禁闻里出现过的名字,如同淬了冰的毒针,狠狠扎进我的脑海。
我忽然想起许多被我忽略的细节。
谢昭从不参加宫中任何宴饮,哪怕是君王亲赐的御酒,他也总能找到理由推脱。
他常年戴着一副玄铁护腕,春夏秋冬从不离身,我曾笑他故作神秘,他只说是沙场旧习。
原来,那不是习惯,而是在遮掩毒发时不受控制的颤抖和脉象。
他不是不近宫宴,是不能。
他早被种下了这催命的剧毒,十年了。
李砚之,我的好夫君,你的心到底有多狠?
次日天刚蒙蒙亮,我便换上一身粗布衣裙,将头发随意挽成一个髻,脸上抹了些锅底灰,扮作一个寻常的采桑女,混入了枫桥镇的市集。
集市上人声鼎沸,我却无心看那些琳琅满目的货物,只竖着耳朵,留意着旁人的交谈,假借“为病重的表哥求药”的名义,四处探听名医的消息。
最终,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镇东一家名为“半夏堂”的药铺。
药铺里弥漫着浓郁的草药香,一个身着素白长裙的女子正坐在诊案后,神情冷淡地为人开方。
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眉眼间却有种超乎年龄的沉静和疏离。
牌匾上写着,坐诊大夫,苏挽云。
我捏着几枚铜钱,怯生生地走上前,按照编好的说辞,将谢昭的“病症”含糊描述了一遍。
苏挽云头也未抬,笔尖在药方上游走,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脉象如何?”
“右脉……郁结如铁。”
她的笔尖一顿,终于抬起眼看我。
那双眸子黑白分明,锐利得仿佛能洞穿人心。
“你说的不是你表哥,是镇北将军谢昭吧。”
她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我心头一惊,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只低着头,绞着衣角。
她冷笑一声,将笔搁下:“不必装了。这几日,整个枫桥镇都在暗中搜捕一对男女,能让你这么费心求药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目光在我身上扫过,“寒髓散,无解。除非能找到前朝御医亲手调制的‘温玉膏’。但那东西,早就随着先太子一同消失了。”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从我头顶浇下。
“不过,”她话锋一转,眼神愈发冰冷,“你若真想救他,与其在这里求我,不如先回去问问他本人——是谁,让他这十年间,风雨无阻,每月都要去宫中‘请安’一次?”
我如遭雷击,浑身僵住。
谢昭每月初一都会入宫述职,雷打不动。
我一直以为那是臣子本分,却从未深想,一个手握重兵的将军,为何需要如此频繁地向猜忌他的君主汇报。
原来,那不是述职,是去领“解药”。
或者说,是去服用新的毒药,以换取下一个月的苟延残喘。
李砚之用这种方式,像驯养最凶猛的鹰犬一样,牢牢地控制了谢昭十年。
见我脸色煞白,苏挽云她忽然抓住我的手,取出一枚极细的银针,在我毫无防备之下,刺入我的指尖。
一滴血珠沁出,她迅速将其滴入旁边一个盛着清水的药碗里。
原本清澈的水,瞬间泛起一层淡淡的、奇异的绯色,久久不散。
“果然如此。”苏挽云看着那碗水,喃喃自语,“你的血……能暂时压制他体内的毒性。但以血为药,终究是饮鸩止渴,撑不过三日。”
当夜,我以“祭奠亡故的林嬷嬷”为由,在绸庄的后院设下简陋的香案,点燃了纸钱。
林七在一旁为我磨墨,眼中满是担忧。
她知道,自我母亲去世后,林嬷嬷便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
如今她为护我们而死,我理应悲痛。
但此刻,我没有时间悲伤。
跳动的火光在我眼中燃烧,我借着烧纸的烟雾和光影,用母亲教我的宫中秘术,打出了一连串复杂的手势——那是联络潜伏在江南旧部的暗语。
“三更鼓响,别院,赵嬷嬷,搜。”
夜半三更,两道黑影如鬼魅般潜入赵嬷嬷暂居的别院。
一炷香后,他们带回了我要的东西。
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妆匣,夹层里,藏着一封用火漆封口的密信。
信是李砚之的亲笔。
他许诺赵嬷嬷黄金百两,命她务必在途中寻机下手,并亲眼确认谢昭是否已死。
这并不出乎我的意料。
真正让我遍体生寒的,是信末那一行用朱砂写下的小字,旁边还盖着一枚极小的、只有我和他才认得出的东宫暗印。
“待沈氏产子,即刻鸩杀,母子不留。”
我捏着信纸,指节泛白,却忍不住冷笑出声。
好一个“待沈氏产子”。
他明明比谁都清楚,我根本没有怀孕。
那场所谓的“喜脉”,不过是我为了逼他放我和谢昭离开京城,与太医联手做的一场戏。
他将计就计,不仅是为了将我们赶尽杀绝,更是为了给我安上一个“携子私逃”的罪名。
将来他派兵剿杀我们时,史书上只会写:太子妃水性杨花,与人私通,诞下孽种,罪不容诛。
而他,依旧是那个被背叛的、深情又无辜的储君。
“林七。”我将信纸递给她,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立刻抄录三份,一字不差。”
一份,我让她想办法混进即将启程回京的商队,夹在厚厚的货单之中。
京中势力盘根错杂,这封信只要能到京城,总有办法掀起波澜。
最后一份,也是最重要的一份,我用蜜蜡仔细封好,交给了我最信任的婢女春桃。
我让她换上最破烂的乞丐服,脸上涂满污泥,混进城外送葬的队伍里。
“李砚之的人必定在城门口设了重卡,盘查所有出城之人。”我叮嘱她,“棺材的夹层是唯一的生路。你跟着队伍,借着哭丧的铜锣声掩护,只要能出城,就立刻去城西三十里外的破庙。”
那里,是谢昭旧部“赤羽营”最后的残兵藏身之地。
他们,才是我们真正的底牌。
一切安排妥当,三日的时限也悄然而至。
第三日黄昏,苏挽云竟自己找上了门。
她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将一张泛黄的、边角残破的药方甩在桌上。
“这是我父亲临死前留下的‘温玉膏’残方。”她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他研究寒髓散半生,发现此毒至阴至寒,若要解,需以毒攻毒,用寒髓散本身作为药引,反炼成解药。”
我心中燃起一丝希望:“你能炼?”
“能。”她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但炼药需七日七夜,炉火不能断绝分毫。而且,需要一个身负寒髓散剧毒之人,以自身精血稳住药性。”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内室躺着的谢昭。
“我不管你们有什么恩怨纠葛。现在,救他的法子只有一个。炼药七日,你守前两夜,谢昭守第三夜。若他在守炉时撑不住,心神涣散,炉中之药便会与他体内剧毒应和,反噬心脉,神仙难救。”
“我守。”我毫不犹豫地答应。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没想到我如此干脆,随即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她宽大的衣袖微微滑落,露出了一截皓白的手腕。
我眼尖地瞥见,在她素白的袖口内侧,用银线绣着半朵若隐-现的梅花。
那绣样,那位置……我攥紧了藏在袖中的匕首,心跳漏了一拍。
那是母亲生前身边最亲近的女官,才有的标记。
这个苏挽云,怕不只是御医之女那么简单。
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桌上那张决定生死的药方,心中一片冰冷。
炉火很快就会升起。
这七日炼药,究竟是通往生机的唯一道路,还是另一个为我们精心布置的、更凶险的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