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乐圃之中藏书两万余卷,多是珍本秘籍,早已闻名于京师,当今的名人士大夫皆以不到乐圃坊为耻。怀信兄,咱们相识这么久,我却从未去过乐圃,实为人生一大憾事啊。”秦湛说道。
“若是你愿意,随时可前往园中游玩。”二哥笑着说道。
秦湛一听,高兴不已,忙说道:“九畹,等去了乐圃,怀信兄教我古琴,垂髻教我吹 箫,你教我绘画。我过去从未认真学过书画,但从今日开始,定当苦心研习。”
“你真能用心研习?”二哥笑着问道。
“我是说真的,天地为证,日月可鉴。”秦湛一脸严肃地说道。
于是,秦湛和子默同我们一起回到乐圃之中。
一入园中,爹爹便高兴地对我们说道:“你们回来得正是时候,前段时间我与宫本商量将古琴与南音共同演奏之事,如今有了些头绪,今日大家排演一下,看看效果如何。九畹,你过来一下,爹爹有事要找你商议。”
“九畹,我们在南音演奏中提取了《诗经》里的爱情唱段,但古琴曲目尚未选好,特来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朱长文说道。
“既是与爱情有关,不如选用女儿曾经在园中弹奏过的《梁祝》作为古琴曲目,爹爹认为如何?”
“就依你的意思办,也让其他乐手熟悉一下《梁祝》的音律。” 朱长文笑着说道:“不知南音与古琴的合奏会是怎样的妙境。”
演奏地点选在园子北面,弹奏古琴的我坐于高冈的亭子之中,琵琶、洞箫、三弦、二弦的四位乐手分置于高冈两侧,皆席地而坐,歌者执拍板坐小凳于中间,无伴奏吟唱着《子衿》,继而乐声起,歌者击板而唱《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正是丹桂飘香之时,迷醉宜人的花香与含蓄悠远的乐声融合在一起,令听者之心渐归宁静。
既而古琴声起,与琵琶演奏声同时进入《梁祝》的乐段。接着,二弦开始拉出旋律,古琴以泛音应和,之后三弦、箫依次加入,五种乐声渐渐融合。
宫本笑着对朱长文说道:“这古琴之声始终自然地融入到南音之中,坦然大方地展示着它古雅雍容的本色,为南音相对高亮的音色添入一抹沉稳醇厚。 ”
“古琴与南音的首次相遇竟是如此的美妙,这是一次新的尝试,也是日后乐曲演奏的另一种走向。”朱长文说道。
“九畹弹奏的这首古琴曲曲调如此凄婉动人,不知叫什么名字,为何我从未听过。”范子默向二哥询问道。
“这是小姐遇上垂髻姑娘后,新创作的曲子,小姐唤其名为《梁祝》。”一旁的连翘回道。
“《梁祝》,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吗?”秦湛问道。
“正是。”二哥答道。
“逢上心宜之人,为其谱写新曲,真是浪漫之举。看来这古琴,我得下苦功夫学了。” 秦湛笑着说道:“九畹穿上男装,和垂髻走在一起的样子,颇有神仙眷侣之感啊。子默,你说是吧?”
“秦湛,这玩笑你可不能在园子里说,被家父听到,你这古琴学习就得回去另请高明了。”二哥说道:“还有,子默涵养好,你就总揶揄他,不是君子所为。”
“好好好,以后不提便是。今日我也是被这演出感动,才突有其感啊。”秦湛笑着说道。
一场演奏结束,众人皆感余音绕梁,意犹未尽。
宫本笑着对朱长文说道:“恩师,这场南音与古琴的共同演奏在你的安排下,效果很是成功。这些日子在园中颇受款待,明日我便要带着南音班子回泉州了。”
我听说南音班子要走,心下一慌,正准备对爹爹说些什么,视野却逐渐模糊,忽地晕倒过去。
“小姐,九畹···”只见众人匆匆朝我奔来,渐渐声消影散。
待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云影阁中。
窗外的秋雨之声滴滴答答,缠绵不尽,令人四肢乏力,心神涣散。我隐隐听到大夫正与爹爹轻声说话 。
“我已近花甲之年,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自幼爱如珍宝。您是这城里最好的大夫,只求您能救救小女。”
“小姐这病是从娘胎里带来的,这十来年能靠药物维持已属不易。如今,从小姐的脉象来看,恐是时日不多了。即便是华佗在世,也是回天乏术啊。”
“爹爹。”我轻轻地唤了一声。
“九畹,你醒来了。”朱长文听到我的呼唤,忙走到床前。
“爹爹,能否让垂髻留在园中。”
“九畹,有件事爹爹一直想询问你,为何你对这垂髻姑娘如此偏爱,似是前生相识。”
“女儿与垂髻姑娘确有前世之缘,我自知在人间的时日已不多,只求爹爹能满足女儿最后的心愿。”
朱长文叹了口气,缓缓说道:“ 爹爹知道你喜欢她。关于你与垂髻姑娘的关系,外面亦有些闲言碎语。可是对于爹爹来说,只要女儿喜欢,那些流言蜚语又算得了什么。只是垂髻姑娘是柳叶娘的养女,又是宫本的徒弟,爹爹还需询问一下他二人的意见。你先做休息,我让他们暂缓几日上路便是。”
“谢谢爹爹。”我含着泪说道。
朱长文走后,不知过了多久,连翘和丁香推门而入,二人眼睛都肿得和桃核似的。
“小姐,你今日可把我给吓坏了,我自幼便跟着小姐,你要是有个万一,我可怎么办。”见我面容憔悴,连翘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连翘,你不要当着小姐的面哭哭啼啼的。大夫说小姐的病需要静养,不能情绪激动。再说上次蒙面僧人开的药方还是很有用的,现在范公子又四处寻找名医良药,他是宰相之子,又常在宫中走动,定能寻得治好小姐心病的药方。”丁香在一旁劝慰道。
连翘抹了抹眼泪,说道:“对了,小姐,刚刚我们进来时,听到老爷在和那南音班子对话。老爷说,小姐想让垂髻留在园中,若垂髻留下,愿收其为养女。”
“噢,那宫本先生他们意下如何?”我忙问道。
“宫本先生自然是同意,他本就是老爷的弟子,那柳叶娘子先是不舍,后又欣然接受,还说若垂髻能留在乐圃,不用四处漂泊,也是她的造化。”连翘说道。
“那垂髻自己的意思呢?”我又问道。
“奇就奇在这儿了,她即将与师父和养母分别,也不感到忧伤,反而劝慰他们,说能留在乐圃是她的造化,日后定当好好侍奉小姐。”连翘说道:“其实,我之前是嫉妒垂髻。我跟随小姐多年,从未见小姐对谁这么好过。可是后来想想,只要小姐觉得开心,我便心满意足了。”
几日后,宫本的南音班子离开乐圃,前往泉州。
我在众人的悉心照料下,身体已渐渐康复。这日午后,窗外下着绵绵细雨,我与垂髻对坐于云影阁中,桌上燃着线香。
垂髻把茶叶碾成细末放置在茶碗底下,并放入一些盐粒和姜粉,用沸水冲成茶汤,既而用茶筅快速击拂茶汤直至发泡,待茶沫漂浮于汤面之时,在其上勾画出兰草的形状。
“小姐,请用茶。” 垂髻将茶盏置于盏托之上,递与我。
“垂髻,没想到你还会点茶法。”
“我这茶道是和宫本师父学的。”
“你们也喜欢在茶中放入盐和姜吗? ”
“这是我家中的喝法。”
“噢,我还以为你是为了将就我的喜好。”我喝了口茶道:“你来园中这么久,我还从未曾听你提过家中之事。”
“我家世代为倭国的瓷商,在一次出海中被仇家设计谋害,一家十多口人几乎全被杀害,乳母带着我从海上逃了出来,途中乳母被毒蛇咬伤后身亡,我自此四处流浪。后来遇上柳叶娘子,被其收为养女,这才入了宫本先生的南音班子。”
我没料到垂髻的身世竟如此坎坷,不禁低头轻叹了一声。
“小姐爱喝茶,我可以为小姐制作一套茶具。” 垂髻说道:“我家从前是瓷商,儿时曾见家中手艺匠人做过。”
说着,我便唤家奴拿来粘土、水盆以及制胚工具。垂髻轻轻揉捏着粘土,一件件茶具在她的纤纤巧手上慢慢成型。我看着这些土胚的形状,想起曾经在虎丘云影茶社见过的那套每只底部皆写有“九畹”二字的北宋青瓷茶具,原是出自垂髻之手,怪不得茶社老板要将那套茶具赠送给我,原来茶社老板也拥有前生记忆。
“小姐和我一起来制作茶具吧。”垂髻笑着说道。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我慢慢靠近垂髻,双手轻轻触碰到她的手指,静静感受着她的呼吸,隐隐闻到她身上少女的馨香,竟有了亲吻其肌肤之意。
此时,范子默拿着药方刚好经过窗外,云影阁内的情景皆被他看在眼里。
这一日,范子默趁我随二哥出门访亲,单独邀垂髻于园中小坐喝茶。
“垂髻姑娘来乐圃也有一段日子了吧。” 范子默笑着说道:“不知在这园中待得可还习惯?”
“乐圃之中,人人都对我很好,尤其是小姐。”
“那看来垂髻姑娘还是很满意现在的生活。”范子默喝了口茶,说道。
“比起从前漂泊无依的日子自然是好了很多,只是···”
“只是什么,垂髻姑娘但讲无妨。”
垂髻低头说道:“这园子里的人对我好,自然是因小姐的缘故,可等小姐身体康复后,也是要嫁人的。我在这园中,不过是位客人。而且,关于我和小姐的关系, 这园中亦有些流言蜚语。”垂髻接着说道:“大家明面上待我客客气气,叫一声垂髻姑娘,背地里也不知会说些什么。”
“未想到垂髻姑娘亦有诸多顾虑。其实我倒是有方法让垂髻姑娘嫁入这天下最好的人家,自此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也不知你意下如何。”
“小姐待我很好,若突然离开小姐,她定然难以承受。”垂髻看着范子默,说道。
“九畹的病我自会请良医为其医治,且我对九畹的情意,垂髻姑娘也心知肚明。你与九畹的关系长此发展下去,对大家都不利,垂髻姑娘还需早些为自己打算才是。”范子默说道。
这一夜,月色蒙蒙,细雨微微,垂髻独自坐在烟雨楼的小亭里吹了一整夜的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