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箱上樱花
文峰家的土坯房刚换上新的窗纸,日头透过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清芷正坐在炕沿给念柳喂奶,孩子含着奶头,小手却不安分地抓着她衣襟上的盘扣,灶台上的水壶“呜呜”响着,白汽从壶嘴冒出来,漫过窗台,像层薄薄的雾。
“张大娘,水开了,我给您沏茶。”文峰从院里进来,手里攥着把刚摘的薄荷,叶子上还沾着露水。他看见张秋荷坐在堂屋的长凳上,正盯着墙角那堆用布盖着的东西看,眼神里带着点探究。
文峰把蓝布包往炕桌上一放,“张大娘,这个铁盒是我娘让我们藏好的,里面是赵家父子的帐目与日本人想卷士重来的名章”清芷的指尖划过箱面,那里刻着朵樱花,花瓣边缘被磨得发圆,却还能看出尖锐的轮廓,像被人反复摩挲过又带着恨。“您看这花,我娘说,当年在赵德发银号里见着时,就觉得扎眼。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花是啥意思,只觉得赵德发总对着箱子出神,有时摸得狠了,指节都发白。”
张秋荷的目光落在樱花刻纹上,指腹轻轻按上去,木头的凉意顺着指尖往上爬,爬到心口,激得她打了个颤。这花她认得,当年工作队清算汉奸时,从一个日本人的皮箱上见过一模一样的——五片花瓣,尖部带点弯钩,像淬了毒的指甲。那时候有人说,这是“樱花组”的记号,见花如见人,沾着血呢。
“赵德发的银号,当年总关得比别家晚。”张秋荷的声音沉了沉,往门口瞟了瞟,院外的玉米秆被风刮得“哗啦啦”响,正好盖住屋里的动静,“我记得有回起夜,看见银号后墙闪过人影,穿的不是咱村的衣裳,后来才听说,是夜里来取‘东西’的。”
文峰从灶后摸出把铜钥匙,钥匙柄上也铸着半朵樱花,恰好能跟箱面的刻纹对上,拼在一起就是朵完整的花,只是钥匙上的花瓣缺了个角,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掉的。“这锁是我娘从赵德发的钥匙串上摘的,她说‘樱花配樱花,赃物配赃人’。那天夜里她从银号出来,鞋都跑掉了一只,脚底板被石子划得全是血,却死死攥着这钥匙,说‘丢了命也不能丢这个’。”他把钥匙插进锁孔,“咔嗒”一声轻响,像十年前那个夜晚,桂兰跳出院墙时撞断的树枝声,锁开了,里面的账册露出边角,泛黄的纸页上,“樱花组”三个字用红墨水写着,看着像未干的血。
清芷往灶里添了把柴,火光“腾”地窜起来,映得箱里的账册影子在墙上晃,像一群乱舞的鬼。“前儿赵子明去银号旧址,带着两个民兵,把柜台都拆了。春桃男人去看热闹,听见他骂‘老东西藏得挺深’,还用脚踹地窖的门,门板都踹裂了。”她顿了顿,声音发紧,“我猜他是发现箱子不见了,急了。”
张秋荷掀开箱盖,一股陈霉味混着纸墨气涌出来,呛得她咳嗽了两声。最上面的账册里夹着张名单,日文写的名字旁,都用中文标着化名,有些她在公社的档案里见过——邻村的王木匠、镇上的李掌柜,都是平时看着老实巴交的人,没想到竟在名单上,旁边还标着“负责转运”“保管武器”的字样。再往下翻,是赵德发的笔迹,记着“民国三十一年三月,收樱花组黄金五两,藏地窖东墙”“民国三十三年七月,送枪支十杆至后山岩洞,接头人‘麻雀’”,一笔笔写得工工整整,像在记什么光彩的事。
“他爹靠这个发的家,”文峰的手按在账册上,指腹摸着“赵德发”三个字,“当年村里闹饥荒,他爹却盖起了三间瓦房,原来钱是这么来的。赵子明从小就知道这箱子金贵,总偷摸去银号看,只是他爹死得急,没告诉他里面装的是催命符。”
念柳在清芷怀里“咿呀”了一声,小手拍着箱沿,像是在打什么节拍。张秋荷把账册一本本往帆布包里装,樱花刻纹在油灯下忽明忽暗,像在无声地嘶吼。有本账册里掉出张纸,是桂兰的笔迹,写着“1957年冬,于银号地下室得此箱,内有樱花组罪证及赵家贪腐记录,望交组织,为枉死者伸冤”,字迹被水浸过,有些模糊,却透着股狠劲。
“明早我就带这箱子走,”她拉上帆布包拉链,金属声在静夜里格外脆,像冰裂的声音,“县里的同志已经在公社等着了,我把东西交过去,他们就会动手。赵子明那边,你们别露面,我让人捎信说县里要查旧账,让他把这几年的救济粮账本送过去,他自顾不暇,顾不上找你们麻烦。”
文峰走到门口,推开条缝往外看,老槐树的影子晃在地上,像张摊开的网,罩着整个村子。“去年冬天,赵子明的人来搜家,把老槐树周围挖地三尺也没找到,幸好我们提前把帐本转移到父母坟头旁边”。
张秋荷把帆布包往肩上拽了拽,包带勒得肩膀生疼,却觉得心里踏实。“熬过去了,就快熬过去了。”她看了眼炕上的念柳,孩子正抓着清芷的手指笑,“桂兰要是能看见,该多高兴。她护着的东西,没白护;她盼着的日子,要来了。”
文峰送她到巷口,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条终于能伸直的腰。张秋荷回头看了眼文峰家的窗户,油灯还亮着,像颗不肯灭的星。“告诉清芷,樱花谢了,就该长新苗了。”
屋里,清芷正把念柳放在炕上,孩子抓着箱面的樱花刻纹笑,小手指在花瓣上划来划去。她摸了摸那冰凉的木头,突然觉得心里敞亮了——这朵刻了多年的樱花,总算要被连根拔起了。灶里的火还在燃,暖烘烘的,像在孵着个崭新的春天,孵着念柳长大的日子,孵着再也不用躲躲藏藏的明天。
文峰关上门,看见清芷在抹眼泪,却笑着。他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她,下巴抵在她肩上:“娘说的对,熬过去了。”
清芷靠在他怀里,点头,眼泪却掉得更凶,滴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像久旱后的第一滴雨。窗外的老槐树沙沙响,像是桂兰在笑,又像是无数被这箱子牵连的人在叹,叹这迟来的公道,叹这终于要亮起来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