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泉州回到家中之日,正是月圆中秋节。我在屋内焚香沐浴后,卧着游梦仙枕,很快便进入梦乡。
“小姐,你终于醒了。”我一睁眼便看到虎丘茶社的老板伫立在我床前,他一副宋代管家装扮,正关切地望着我。
“快去禀报老爷,小姐醒来了。”茶社老板朝周边的人吩咐道。不多时,一位年曰六旬的老者匆匆来到我身边,激动地握着我的手呼道:“九畹,你终于醒来了,你已经整整昏睡三天了。”说着,几个小丫鬟端着毛巾面盆过来帮我擦拭脸颊。
老者身后跟着一位僧人,仔细一看,竟是蒙面僧人幻音法师。老者忙和我介绍道:“九畹,这便是西域来的幻音法师,你服过他的药,方苏醒过来。”
“爹爹,九畹醒来了吗?”外头走进一个面容清俊的年轻男子,笑着对我说道:“小妹,你终于醒来了。”
他又吩咐底下人道:“叫厨房备些好菜,今日要好好招待一下幻音法师。再熬些小米粥,九畹已经几日未曾进食,需喝些稀食养养脾胃。”
屋子里弥漫着中药的味道与兰草的幽香,我感到胸口沉闷,全身乏力,整个人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
“老爷,二少爷。小姐刚刚醒来,先让她好好休息一下,待我帮小姐把把脉,再开个药方子出来。”幻音法师说道。
“那就有劳幻音法师了。”老者拱手相谢。
待周围人都走后,幻音法师对我说道:“恩主,你已来到了北宋,如今是元符二年。”
“噢,就是宋哲宗时期。”我一开口说话便觉得胸口疼痛,忙问道:“法师,我这身体是怎么回事?”
“恩主不要着急,待我细细讲来。”幻音法师说道:“恩主在这一世是北宋学者朱长文的幼女,名唤朱九畹。你出生于古琴世家,刚刚那位老者便是你的父亲,那位年轻男子是你的二哥朱怀信,他们都很疼爱你。上个月苏州城内传染瘟疫,你不幸被感染,加之你本有先天性心脏病,才会有此症状。”
幻音法师喝了口茶,接着说道:“当年朱长文的祖母从钱家后人手中买下了金谷园,经过数十年的打理,如今已更名为乐圃,现为朱长文的隐居之所,也就是你现在住的这个园子。至于恩主想见的人,不久后自然会遇见,只是有一点···”
“什么,法师请讲。”
“恩主在这一世活不过十六岁。”
“那我现年多大?”我问道。
“上个月刚满十五。”
“那便是及笄之年。”我说道。
“但朱长文老来得女,加之你自幼体弱多病。要把你嫁出去,他可舍不得。”幻音法师说道:“明日我便要离去,你按照药方服药,数日后便可痊愈。”
我住的这间屋子叫云影阁,屋内放着各式兰花盆栽,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是我的贴身丫鬟,一个唤作丁香,一个唤作连翘。待身体恢复之时,我在丁香和连翘的陪伴下于园中散步。
这座名为乐圃的园子由朱长文亲手打理修缮而成。朱长文自幼聪慧过人,勤于苦读,家中更有藏书两万多卷。十九岁时便举乙科进士,后因坠马伤足而不愿从吏趋。
起初朱长文想将此园改建之后,作为其父归老之地。但未多久,朱父去世,于是此地就成了他自己的隐居之所。并依孔子所谓“乐天知命故不忧”, 以及颜子“在陋巷而不改其乐”之意,取园名为“乐圃”。
这园子占地约三十亩,园子北建堂三楹,两旁有庞,供家眷居住。
其南又有堂三间,名“邃经”,供起居读书之用。园圃之中林木葱郁,古树巨木盘根抱柯,极有雅致。畦圃栽培四时名花、日用药草以及时蔬鲜果,颇有山林田野之趣。
“九畹,我差人带回的云片糕和海棠酥,你可吃否?”二少爷正在溪水边悠闲地喂鹤,丰神俊朗,颇有仙人之姿。与爱好仕途经济的朱家大少爷不同,这个二少爷性喜山水田园,有如闲云野鹤一般。
“吃过了,管家昨日便送了过来。谢谢二哥哥。”我答道。
“妹妹如今身子稍微康健了些,越发要多出来走动走动,你平日里就是太好静了。等过几日,我备匹好马,带你上街逛逛。”
“少爷带我们去吗?”一旁的连翘俏皮地问道。
“行啊,你们这回出去,是想扮男装还是着女装?”二哥笑着说道。
连翘忙回答道:“自然是着男装了,这园子里谁不知道小姐爱男装打扮。再说一身男装,出门也方便不少。”
“就你最贪玩,你与丁香年纪相仿,她却比你稳重多了。”二哥笑着说道。
“我就说了,二少爷喜欢你。”告别二哥后,连翘努着嘴对一旁的丁香说道。
“老爷早已给二少爷订过亲,连翘,你可不要乱说。”丁香忙说道。
“虽说是订亲,倒时还不是照样纳你为妾。反倒是我没得去处,要陪着小姐过一辈子了。”连翘说道。
“小姐日后也要嫁人,你也跟着一块儿嫁过去吗?”丁香笑着说道。
“死丁香,刚刚少爷还夸你稳重,现在就拿我开涮,今日我非打你不可。”说着,二人便在园中嬉戏追逐起来。
不觉,我们走到了园北的高冈,此处名为“见山”,其上置琴台,构咏斋,朱长文正带着学生在此抚琴授课。
“琴有四美,一曰良质,二曰善斫,三曰妙指,四曰正心。四美既备,则为天下之善琴,而可以感格幽冥,充被万物。况于人乎,况于己乎。 ”朱长文叹道。
“师父,学生觉得,古琴曲的音韵效果,除了与弹奏者本身技能有关,与古琴本身的品质好坏也脱不开关系。可要在世间寻到一把心宜的古琴,也并非易事啊。”朱长文的这名学生,其身形模样竟和陆离相差无几,他这一身青布罗衫,更显清俊秀美。
“子默所言甚是,近来我遍访各地琴人,预备收集整理成《琴史》。”朱长文说道。
“这不是九畹妹妹吗,多年未见了,刚刚我还和师父说要去看望你呢。”这位叫唤子默的男子远远地看到我,高兴地打着招呼。
见我神情有些疑惑,朱长文忙介绍道:“九畹,这是你范叔父家的二公子范子默,今日来乐圃做客,从前他也来过园中,可能那时你二人年纪尚小,没什么印象。”
“我听家父说,九畹妹妹的琴艺已炉火纯青,可为人师矣,日后还要多向妹妹请教。”范子默笑着说道:“对了,我这次来特意带了几株山里挖的墨兰,已交由园中管家打理。”
“范公子客气了。”我说道。
一番寒暄之后,我告别爹爹和范子默,与丁香连翘往园中东南角走去。
“范公子每次来园中,总会给小姐带些礼物,真是有心。”丁香说道。
“他自小便爱慕小姐。”连翘笑着说道:“只是没想到几年未见,人已变了样。”
“噢,他从前是什么样?”我好奇地问道。
“小姐不记得了吗,范家二公子从前可是个小胖子呢。”连翘笑着答道。
“连翘,你不要取笑范公子。这范公子可是当朝宰相范纯仁的儿子,日后仕途坦荡,加之其人文武兼备,又是神仙般的人物,城中说媒的可是踏破范家门槛了。”丁香说道。
“那我们小姐也是琴艺书画一流,范公子也未必能入得了小姐的眼。对了,我听说近来苏大学士在杭州授课讲学,名门子弟皆纷纷前往,二少爷和范公子都准备去杭州呢。”连翘说道。
我听到苏大学士一词,心下一振,忙问道:“这苏大学士就是苏轼吗?”
“对啊,就是龙图阁大学士苏老先生。”连翘答道。
我心下一阵狂喜,能与苏东坡共处一个朝代,真是三生有幸啊。心下琢磨着该如何恳求爹爹,让我与二哥同去杭州。
走过一座小桥,我们便来到园子的东南部,此处有一水溪,溪边筑亭名为“墨池”,亭中有一人正在提笔画画,溪旁吟诗作赋者众多,他却一心只在画中 ,如入无人之境,。
“丁香,你看这个米友仁,整个一画痴。每次来园中,除了找二少爷研讨书法,就是不停地画画。每日除了画画,再无其他事可做,实在是无趣之人。”连翘叹道。
“你可不要这么说,这米友仁的画艺深得其父米芾的真传,聪颖早慧,山水画可是世间一绝。官家也很喜欢他的画,常邀他至宫中研讨书画。”丁香说道。
我走进米友仁身边,只见他笔下峰峦起伏,云雾出没,层林被飘渺的烟霭笼罩,山石和树木都用水墨点成,浑然一体,全然不觉线条及皴擦的痕迹 ,真是神仙般的意境。
米友仁见我站在一旁,忙放下手中之笔,笑着说道:“原来是九畹妹妹,真是失礼。我今日找子默兄研讨晋人书法,听闻你身体痊愈,甚是欢喜。”
“你画得可真好。”我看着他的画叹道。
“都是些练习之作,登不了大雅之堂,倒是九畹妹妹的仕女画才是世间一绝,一直想向你请教。”米友仁笑着说道。
“好啊,来日我们再来研讨画作。我今日先去园中别处走走,不打扰你作画了。”
“九畹妹妹慢走。”
今日一游,实是觉得园中不仅景物独特,更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我叹道:“没想到这乐圃之中文人雅士如此之多。”
“老爷在这乐圃之中藏书两万余卷,早已闻名于朝中,加之园中景色优美,当今名人士大夫皆以不到乐圃为耻。 ”连翘说道。
“我们再往园子西边走走。” 我提议道。
“万万不可,姥爷吩咐过,小姐不可往园子西面游玩。”
“这又是为何?”我不禁问道。
“小姐难道忘了?”连翘说道:“从前小姐的闺房便是那西面的烟雨楼,本来住得好好的,结果有一年中秋之夜,你在烟雨楼抚琴, 园中突然下起大雨,电闪雷鸣之下,小姐说起胡话,把旁人都吓坏了。之后又发起高烧,几天后才痊愈。”
“听园中年长的老人说,这烟雨楼本就是钱家的鬼屋。就因为这个缘故,当初老太太买这园子时没花多少银两。后来,老爷请来一名高僧来园中作法,那高僧说这烟雨楼是地府的结界所在。”丁香说道。
“这事过后还没完呢,我听管家说,那高僧因说出烟雨楼的前世今生,被鬼神憎恨,回去不久便暴毙而亡。自此,老爷就把园子西面这烟雨楼给封了,更不许小姐前往。”连翘接着说道。
忽然天空乌云密布,一道闪电划过,连翘忙催促道:“一提到这烟雨楼就变天,今日出门也没带伞。小姐,我们赶紧回云影阁吧。待会你淋了雨,着了凉,我和丁香又得挨老爷骂了。”
这日回去之后,我仍是不死心,晚上趁丁香连翘睡着之后,偷偷溜出了云影阁,来到乐圃西园之中。只见曾经余音绕梁的烟雨楼,如今已是颓垣残壁,荒草丛生。在夜雨之中,更显凄凉。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怎么在这儿啊?要是有个闪失,这是要老奴的命啊。”不远处,管家举着伞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