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这么多好兵器啊!”
福王与江灵运说话时,江流儿并罗师爷等人皆在平时放兵器的房里等候。江流儿一进屋,眼中的一切便已让他目不暇给。他一面惊叹着,一面拿起一把朴刀比划了两下。还未比划够,他一回头,立时放下了手上的朴刀,兴冲冲跑将过去:
“啊!大关刀!好大好粗啊,”他一面说,一面摩挲着长长的刀柄,使了浑身的气力将之从刀架上拿了起来,立于身畔,又向罗师爷等人笑道:
“这把刀耍起来肯定够威风,嘿嘿,怎么样?”说着便要摆个架势。岂料架势还未及摆,已早唬得众人目瞪口呆:
“啊?公子当心哪!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啊,不然会闹出人命来的!”罗师爷唬得不轻,语声带颤地退到了门口,连有人出现在他身后也未觉察到。
“没想到那么沉!”江流儿闻言,也发觉这刀压根使不动,更何况是耍呢?于是便咬紧牙关,使出吃奶的气力要将之归回原位,殊不知这关刀重量是有定数的——足足八十二斤,比他整个人还重,他又哪里拿得动?却见这刀好不容易让他抬起一点点,他却下盘不稳,跌倒在地,那刀自然也随之脱了手,好巧不巧正倒向自己。江流儿不及闪避,只得侧身护住要害,闭了双眼紧咬牙关准备承受刀刃加身的代价。
一瞬之间,江流儿只听得罗师爷他们在高喊“公子当心哪”,想象中的剧痛却并未如期而至,连忙睁了眼一看究竟。却见那刀正被一个身形魁伟,剑眉星目,直鼻方口,环形髭须的大汉接在手里,刃口离他不过毫厘之间。这不正是他刚在战场上看见的妖刀王么?
“小兄弟,这关刀可不是这样玩的!”不待他开口,妖刀王便将那关刀轻松拿起,换至右手里舞了几下,轻轻一抛,又顺势接住,这才将之放回刀架上。直把江流儿看呆了,一时间忘了从地上爬起来,只知拼命叫好了。然而妖刀王却回身向他正色道:
“这东西不是你玩的!”说罢转身就走。
“妖刀王,妖刀王,我们,我们能聊聊吗?我在这里见到你,真的是很开心!”江流儿见状,一骨碌爬起来追了上去。未料妖刀王根本不理他,径直走了出去。江流儿没奈何,只得在后面近乎哀求地唤着妖刀王的名号。
“王爷,当心台阶。”却说福王接到了周参将的密报,便在其陪同下去了地牢,江灵运也一同去了。这地牢暗无天日,是以白日里仍需灯火,举着火把的亲兵深知福王粗豪,便嘱咐了一句。但见审讯之处绑了一个东瀛人,江灵运未及细看,便听得周参将禀告道:
“王爷,江大人,这人是我们巡逻时抓住的。这是从他身上搜出的写给妖刀王的信。”周参将一面说,一面将一本书札交到了福王手上。福王一脸怒色,直接将书札递给了江灵运,随即向那东瀛人喝问道:
“抬起头来!你是来找妖刀王的吗?”
“是又怎么样?我跟妖刀王是好朋友。”那人闻言抬头,无奈应道。
“你叫甚么名字?”江灵运问道。
“浅川。”那人又低了头。
“这信是不是给妖刀王的?”江灵运又问。
“信?我不明白。”浅川闻言,面现诧异之色。
“还不承认?这就是从你身上搜出的东西!”福王怒道,络腮胡须也跟着抖了一抖。
“那不是信,是棋谱。”浅川解释道。
“啊?是棋谱?”江灵运闻言,忙将手中书札翻开看了,随即向福王道:
“王爷,果然是棋谱,不是信,您看——”
“倭寇狡猾,棋谱中暗藏密信也是有的!你还不快招出来?”福王压根未理会江灵运递向他的棋谱,反而向前一步,紧握双拳,圆睁怒目,向浅川喝道。
“我没甚么可招的。”浅川越发无奈了。
“把他给我带到密室去,我要亲自审问!”“是!”江灵运见福王不由分说,便下了命令,手下人也即刻执行了,只好也跟了出来。一行人正往密室走,还未走多远,江灵运就听到了儿子的声音:
“妖刀王,妖刀王!你听我说呀,听我说呀!我,我拜你为师吧,真的!你教我武功吧!”
这小子,准是缠着妖刀王不放了。江灵运心道。未及他收回心念,便又听到江流儿絮絮地说个不停:
“哎?哎,我还没说完呢!我看你的刀法真是天下第一,我太崇拜你了!我在山上看你杀倭寇,就像砍瓜切菜一样,咔嚓,咔嚓!”一行人行至走廊,随着儿子的一声“哎呦”,江灵运果然在走廊另一头见到了妖刀王——当然,还有满心只想拜妖刀王为师,连人家驻足也没留意而撞在人身上的江流儿。
“浅川?”妖刀王显然是看到浅川被铁链紧紧缚住才猛然驻足的。
“妖刀王,他们说我是奸细。”浅川的平静语声里还是带了些冤屈之音。
“一切都会明白的。”妖刀王深知多说无益,只是紧锁双眉,略略垂眼沉思。
“啊,妖刀王啊,怎么?你们认识?这人可是倭寇派来的奸细,王爷要亲自审问他呢!怎么样,你没想到吧?我们走!”不待旁人说话,周参将便挡在浅川面前,连珠炮般对妖刀王如是说了,随即趾高气扬地离开了妖刀王的视线。
“哎?你连倭寇都认识啊?”江流儿拽了拽妖刀王的衣袖,他哪里知道,这话虽是无知小儿之语,然听在福王等人耳中,何异于火上浇油?
果然,不待妖刀王分说,福王只“哼”了一声,怒气冲冲往密室去了。
“妖刀王,你是否喜好棋艺?”江灵运上前,和气地问道。
妖刀王闻言应道:“在下虽不敢比国手,但寻常弈棋恐怕难有在下的对手。”他说话时,颇有几分自得之色。
“原来如此。”江灵运心下已知了七分,也随福王一同过去了。
“嗯?他问我这个干甚么?”妖刀王回头望着江灵运的背影,不由心道。未及多想,早被江流儿的聒噪打断了:
“哎?你也会下那个没用的围棋啊?还是练一身好武功好,我看你的刀法比关公还厉害,比,比那个……”江流儿正搜肠刮肚要拿个比关公更厉害的武将比,却不料妖刀王早就走远了。
“哎?你怎么说走就走啊?我还有很多话没讲完呢,妖刀王!”江流儿望着妖刀王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甘地叫道。
是夜,一弯下弦月在云的掩映下时隐时现。日军军营里,一群兵士正围了篝火载歌载舞。那东瀛小调如泣如诉——征人思乡到底是不分来处的。而大帐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三郎,为甚么还没有除掉妖刀王?你究竟在干甚么?哼,首领已经对你大不满意了!”佐佐木正对着一个通身夜行衣,背上负朴刀的细作发火。
“佐佐木大人,我已经安排好了,妖刀王很快就会永远消失!”三郎抱拳应道。
“哼!要是失败,我绝不饶你!”佐佐木余怒未消。
“是!不过,现在大明朝廷派了左都御史江灵运来,我担心他会坏事,”眼见佐佐木站起身来,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三郎继道,“听说他已去了凌云寺,您看是否……”
“不,先留着他,看他干些甚么。”不等三郎说完,佐佐木便道。
昨日黄昏时,江流儿便随父亲又上了船,在船上睡了一夜。天明上岸后,父亲又带他上山。江流儿只道是游山玩水,一路上倒也十分畅快。只是当父亲带他进了山上的凌云寺后,他才有些好奇。
“爹爹,到这里干甚么?”眼见大雄宝殿里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僧正闭目打坐,向佛念经,江流儿虽知不应打扰,还是忍不住尽力压低声音问道。不料父亲刚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江流儿便听那老僧说道:
“江大人,别来无恙啊?”奇怪的是,那老僧并未回头。
“正是在下,不知圆德大师近来可安否?”江灵运向他作了个揖。江流儿看在眼里,不由心道:“这人后脑勺也长眼睛了?”
“哈哈哈哈,”圆德大师起身笑道,“好,江大人请坐。”一番辞让过后,父亲总算和圆德大师在大殿东侧坐了。不想圆德大师却先问起他来:
“这位是?”
“这就是犬子江流儿。”江流儿听父亲应了,便向圆德大师一拱手:“流儿拜见大师。”
“哈哈,好好好,十年光阴转瞬即逝,都长这么大了。”圆德大师笑着,慈祥地摸了摸江流儿的头。江流儿有些不习惯,大师刚把手收回去,他便回到了父亲身边,又听父亲应道:
“是啊,那时候他才三岁啊。”
“是啊,当年我让你九子,没想到你竟赢我一子,如今棋艺更有长进了吧?”圆德大师笑道。
“别提了,这孩子只想着舞枪弄棒,还能长进棋艺吗?”父亲看了他一眼,随即叹道。
“嗯,习武保国,志向不小啊!”圆德大师一面笑说,一面向他竖了下大拇指。江流儿有些不好意思,便转过头去。好在父亲又开口了:
“大师莫取笑了,在下有事相求,不知……”
不待父亲说完,圆德大师便应道:“江大人尽管吩咐。”
“在下此次来江南是有要事,故想把犬子暂时寄放在凌云寺。”
“甚么?”江流儿闻言,不由惊呼出声。
“嗯,好啊,以后就跟我老和尚在一起,天天烧香念经,求菩萨保佑。”圆德大师居然一口应了!江流儿想到天天青灯古佛,念经打坐的生活,顿觉天旋地转,也顾不得父亲能否应允,便向圆德大师道:
“不!我不想待在这儿,我要去跟妖刀王练武!”
“妖刀王?”圆德大师捋了捋长长的白须。
“听说过吗?”江流儿言语之间,已然颇有显示自家师父的声气了。
“嗯,那是我徒弟啊。”圆德大师捋着长须笑道。
“啊?妖刀王是你徒弟?”江流儿闻言大吃一惊,圆德大师哈哈大笑。
“妖刀王的师父?可不得了啊!爹,要不我就住这儿吧,我觉得这儿也挺好的!”江流儿这脸变得比翻书还快,怕是只他自己浑然未觉了。
“嗯,好啊!”不待父亲回说,圆德大师早应下来,随即叫了徒弟来:
“悟明,悟觉,悟智,悟能!”
“在!”四个沙弥应声而来。江流儿循声看去,除了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沙弥,其余三个小沙弥都与他年龄相仿。
“这是我的四个弟子。”圆德大师向他父子道。江流儿上下打量了四人一回,心道:
“这几个和尚看去傻傻的,一点都不像练武的。不过常言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嘿嘿,能跟妖刀王成为师兄弟,武功一定不错!”江流儿正想着,圆德大师已经在吩咐他们了:
“他叫江流儿,以后跟你们在一起。”
“是,师父!”四人合十,齐声应道。
父亲下山了。江流儿在凌云寺东瞧瞧,西逛逛,很快天就黑了。他非但不急着回房歇息,反而更兴奋了,心下暗道:
“据说和尚们都是夜里练功的,我倒要看看。”想到这,他便蹑手蹑脚摸到了一处灯火通明的屋子。待到近前时,却是有热腾腾的香气随风飘来。江流儿从小虽称不上锦衣玉食,倒也衣食无忧,江府的厨子手艺不错,他对饮食还是有几分挑剔的。饶是如此,此刻飘来的香气也着实让他暗赞了句“好香”,正想一探究竟,却见那悟明端着托盘出来,上面有三个冒着热气的碗。他连忙一闪身,趁着夜色溜到了厨房前的大树后。耳中却听悟明抱怨道:
“我这三个师弟啊,功力不见长,饭量可见长,还点着要吃刀削面!”
江流儿看他渐渐走近,不由心下暗道:“我倒要看看这凌云寺的和尚功夫有多深,且来试探一下!”想到这,他便一蹲身,从树后出来了些许,藏在树下石桌旁,只等悟明过来。却听这悟明口中仍在絮叨:
“明天我得跟师父说,这样老吃下去,寺里的粮食越来越少,这下好了,现在又多了一张嘴!”
听得他声音近了,江流儿便把腿一伸,谁知悟明话音刚落,居然给他结结实实绊了个大马趴——那三碗面不消说,自是洒了一地,连碗都摔碎了。江流儿赶忙躲起来,心下正暗自诧异,思绪却立时被那悟明打断了:
“哎呦我的佛祖!这谁呀?这谁啊!”悟明一面嚷着,一面起来转身,四下里看了看,又自言自语道,“哎?真见鬼了,这条路我走了几万趟了,怎么可能摔倒呢?”江流儿闻言暗笑:原来这悟明是饭头僧,想来不会武功也有道理。他正想着,忽闻小沙弥卧房里传来武功招式的声音:
“黑虎偷心!”“看我的,内拿外推!”“我来一个伸展大劈叉!”
江流儿闻言,即刻跑到了他们窗外,暗自笑道:“原来他们躲在这里练功啊,还想蒙我!”又听得屋里喝了一声“倒打莲花”,又笑道,“嗯,他们一定在练童子功,一指禅?”再听时却觉有异,心道,“怎么声音有点不像啊?对了,一定是在练暗器!”想到这,他忙伸手戳破了窗纸,迫不及待地向屋里看去。这一看不打紧,江流儿登时七窍生烟:
“哼!气死我了!他们原来是在下棋!”一语未了,他已气得径直推开了屋门。
“谁啊?”三个小沙弥一迭声嚷着,恐怕真的七嘴八舌也嚷不过他们。
待到定睛看清气哼哼立在门口的江流儿时,他们嚷得更响了:
“你干甚么呀你?”“你有毛病啊?”“没学过敲门啊?”
“谁让你们下棋的!”江流儿的怒喝带来了一瞬的宁静。不过,也只是一瞬之后,他们又炸开锅了:
“哈哈,这小子还真横嘿!”“凭甚么呀!”“就是!”三人说着,都从床上下了来,一脸讥讽地看着江流儿。
“你们几个小和尚,怎么不去练武?在这打甚么谱!”江流儿怒道。
“哼,师父只教下棋不教武功!”“下棋有前途你懂吗?”“师父说,我们将来都是国手!”
江流儿情知上当,怒气更甚:“臭圆德,我三岁时他都下不过我,还教你们?”
三个小沙弥闻言狂笑不止:“吹牛!”“都笑死我了!”
“不信是么?好,那就让你们开开眼!”江流儿说着,便大步走到他们身前,喝了声“让开”,便自顾自拨开他们,逐一收拾干净了三张棋盘。
“哎?你干甚么?你疯了?”“你有病啊你?”“你干嘛?!”
三个小沙弥的叫骂聒噪,江流儿置若罔闻。他旁若无人地在床上坐了,将三张棋盘拉到自己身畔,方对三人做了个手势道:“上来吧!”
“啊?一打三?”三个小沙弥瞬间安静了,相继上床坐定。
“江公子,我们猜先!”三人中个子最高的悟能说着便去抓棋子,却被江流儿制止了:
“慢,不用猜先,而且,我让你们每人四子!落子吧!”说罢,江流儿闭了双眼。
“啊?便宜啊!”三人异口同声,乐不可支地各自在棋盘上落下四子。
“好了?”江流儿闻声问道。心想,你们也会下围棋?
“好了!”“好了!”“好了!”三人纷纷笑应道。
“好,那就开始吧!”一语既了,江流儿睁开双眼,扫了一眼面前三张棋盘,眼中闪过一丝凌厉,便相继在三张棋盘上落了子。
“好冷啊,哪来的风啊?”三个小沙弥又一次异口同声。
“来吧!快点下棋,又不是相面!”江流儿催道。
“哎,怎么回事啊?”“怎么下棋跟打仗似的?”“就是啊!”几手棋过后,三人小声嘀咕起来。
“哎?这几个孩子,睡觉也不熄灯?”圆德大师修完晚课路过,只道是小徒弟们忘了熄灯,却不料他们正相继开口:“公子?”“公子!”“公子,该你走了啊!”圆德闻言,忙顺着窗纸上的小洞看去,看到江流儿落子,心道:
“好小子,果然不同凡响啊。”再去看时,江流儿已经赢了,徒弟们赞不绝口:
“哎呀,你可真厉害,比我师父还厉害呢!”
“说了呢,我三岁时就打败他了。”听着江流儿一语如常,仿佛赢棋是天经地义的事一般,圆德便回想起十年前与三岁的小江流儿下棋的场景来。那时他输了棋,抱着江流儿让他刮鼻子,一老一小都十分开心,那时他们的笑声如今想来犹在耳畔。圆德一面往回走,望了一眼天边弯月,一面双手合十,随即叹道:
“阿弥陀佛,恐怕棋坛上又要风云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