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五年深秋的洺水，两岸的芦苇早已褪尽绿意，被连日的战火熏成枯黑。寒风卷着血腥气掠过河面，将越国公罗成的银甲吹得哗哗作响，甲片上的凹痕还凝着未干的血渍，像极了他此刻斑驳的心绪。
“将军！东侧防线快守不住了！” 亲卫的嘶吼被箭矢破空声截断，一支淬了毒的狼牙箭穿透他的脖颈，鲜血喷溅在罗成的护心镜上，映出敌阵黑压压涌来的轮廓。罗成猛地提枪，五钩神飞枪在暮色里划出银亮的弧光，枪尖挑落两名敌兵的同时，右腿突然一阵剧痛 —— 第三支箭终究是没能避开，箭头深深扎进骨缝，带着刺骨的麻意蔓延开来。
他咬着牙勒紧缰绳，胯下的 “闪电” 战马人立而起，前蹄踏碎一具敌尸的颅骨。这匹跟随他七年的良驹，此刻也浑身浴血，喘着粗气的鼻孔里喷出的白雾，在冷空气中瞬间消散。罗成低头抚过战马渗血的脖颈，忽然想起离京那日，妻子窦氏也是这样轻抚他的铠甲，指尖划过兽纹时轻声说：“医官算过，这孩子该是深秋降生，你若能赶回来……”
“定能赶回来。” 他当时笑着将她揽进怀里，掌心贴着她隆起的小腹，那里有个小小的生命正在踢腾，“我还要教他罗家枪法的第一课，扎马步得像这洺水城的城墙，半步不退。”
可现在，洺水城的城墙已在身后崩塌，而他连半步都退不得。
敌阵中，刘黑闼身披玄铁重铠，手持一柄开山巨斧，正得意地狂笑。他那张布满刀疤的脸上，左眼因旧伤只剩下一个黑洞，此刻正死死盯着罗成，声音如同砂纸摩擦般刺耳：“罗成小儿，你以为凭你这点兵力，能守住这洺水城吗？识相的就赶紧投降，本王还能赏你个全尸！”
刘黑闼身旁的副将苏定方，骑着一匹黄骠马，手持长枪，眼神阴鸷。他曾与罗成有过一面之缘，此刻却毫无旧情，冷声道：“将军，罗成勇猛，硬拼恐难取胜，不如我们……” 他凑近刘黑闼耳边，低语了几句。
刘黑闼听后，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好主意！就这么办！”
罗成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一凛。他知道刘黑闼生性残暴，苏定方诡计多端，二人联手，定是没什么好事。但他身后是洺水城的百姓，是大唐的疆土，他绝不能退缩。
“刘黑闼，你这乱臣贼子，休要猖狂！” 罗成高声喝道，“我罗成今日就算战死，也要取你项上首级！”
话音未落，他催动 “闪电”，如一道银色闪电般冲向敌阵。五钩神飞枪在他手中舞得虎虎生风，枪尖所过之处，敌兵纷纷落马。
刘黑闼见状，挥舞着开山巨斧迎了上来。巨斧带着千钧之力，朝着罗成当头劈下。罗成不慌不忙，侧身避开，同时枪尖一挑，直取刘黑闼的肋下。刘黑闼反应极快，用斧柄挡住了这一击，二人你来我往，战在一处。
苏定方则趁机指挥着弓箭手，朝着罗成的亲卫放箭。亲卫们虽然奋勇抵抗，但终究寡不敌众，一个个倒在血泊中。
“将军！我们快顶不住了！” 一名亲卫哭喊道。
罗成心中剧痛，但他知道此刻不能分心。他看准一个破绽，枪尖猛地刺出，刺穿了刘黑闼的左臂。刘黑闼惨叫一声，后退几步，眼中充满了怨毒。
“给我上！杀了他！” 刘黑闼怒吼道。
无数敌兵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将罗成团团围住。罗成的身上不断添上新的伤口，体力也在快速消耗，但他依旧咬紧牙关，奋力拼杀。
他想起父亲罗艺教他枪法时说的话：“枪尖三寸，是生死，也是荣辱。” 此刻枪尖所指，是密密麻麻的敌兵，也是他无法回头的宿命。
第一波箭雨来时，他拧身避开七支，第八支穿透左臂时，他竟笑出了声 —— 这痛感让他想起少年时练枪被父亲打红的手心，那时的疼里，藏着滚烫的期望。
“爹……” 喉间溢出的血沫模糊了视线，他仿佛看见少年时的自己，被父亲追着打却不肯认错；看见新婚夜，窦氏红着脸将绣着并蒂莲的荷包塞进他怀里；看见离京前夜，他趴在妻子腹上，听着那微弱却倔强的心跳，轻声说 “爹等你出来，教你耍枪”。
这些画面碎在第二波箭雨里。
苏定方见状，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他悄悄绕到罗成身后，拉满弓弦，一支淬毒的箭矢瞄准了罗成的后心。
“嗖” 的一声，箭矢破空而去。罗成察觉到危险，想要躲闪，却已经来不及了。箭矢深深刺入他的后心，剧痛瞬间传遍全身。
他猛地转身，怒视着苏定方，眼中充满了血丝：“苏定方，你好卑鄙！”
苏定方冷笑一声：“兵不厌诈，罗成，你还是太天真了。”
刘黑闼趁机挥舞着巨斧冲了上来，朝着罗成的头颅劈去。罗成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用枪杆挡住了巨斧，但他的身体却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倒了下去。
当那支淬毒的箭穿透胸膛时，他的手指还保持着握枪的姿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想，那孩子会像他一样有双明亮的眼睛吗？会像窦氏一样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吗？
箭头撕裂咽喉的瞬间，他张了张嘴，却只涌出更多的血。他还没来得及给孩子取名字，还没告诉那小小的生命，他的父亲曾怎样爱着这个世界。
最后一支箭钉入眉心时，淤泥已经漫过他的口鼻。五钩神飞枪斜斜插在泥里，枪缨上的红绸被风吹得贴在枪杆上，像一面凝固的血旗，在洺水的暮色里，映着他最后望向长安的那一眼 —— 那里有他未出世的孩子，有他没能说出口的、关于 “父亲” 的所有温柔。
刘黑闼看着罗成倒在淤泥中，狂笑道：“罗成小儿，你终究还是栽在了本王手里！”
苏定方走上前，踢了踢罗成的尸体，冷声道：“将军，此人已死，我们是不是该……”
刘黑闼打断他的话：“传令下去，休整一晚，明日进攻洺水城！”
夜幕降临，洺水河畔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芦苇的沙沙声，像是在为罗成的逝去哀悼。
三日后的长安，越国公府的产房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窦氏在剧痛中睁开眼，听见稳婆欣喜的呼喊：“生了！是位小公子！”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乳母按住，耳边传来婴儿响亮的啼哭，像极了罗成枪尖破风的锐响。
“他爹…… 回来了吗？” 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指尖颤抖着伸向乳母怀里的襁褓。当那小小的、温热的身体贴近时，她忽然泪如雨下 —— 这个在她腹中踢腾了十个月的孩子，终究没能等来他的父亲。
乳母抱着襁褓的手微微发颤，襁褓里的婴孩正攥着拳头蹬腿，眉心一点朱砂痣在烛火下红得刺眼，像极了洺水河畔那杆枪尖上凝结的血。
他不知道，那个本该亲手抱他的父亲，永远留在了冰冷的淤泥里。
他不知道，自己的第一声啼哭，隔着千里风霜，没能传到父亲的耳中。
他更不知道，父亲临终前最后望向长安的那一眼，盛满了一个男人对血脉延续最滚烫的、却终成泡影的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