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蝽是在大学认识的,一所建在海边的大学。
也许这和主题无关,但我确实想花些笔墨描述下那并不高大的、倚海而起的建筑群。雾气喜欢在清晨和午夜时带着寒气一同关顾此处。有风的时候,潮湿新鲜的海风和并不令人厌恶的盐腥味则会取代晨雾的位置。
学校的中心是一片名为“安来”的花园。大部分基础课程的教学楼都围绕着此地而建。说是花园,其实不过是块生长着几棵樱花树的大草坪。但我敢以某位名人的名誉担保,没有什么人是能在此经历过春夏秋冬后还不爱上那片草坪的。春天的时候,会有女孩子们穿着民族服饰聚在树下弹奏三弦。那时候真没有什么比坐在树下看花瓣缓缓落下的景象更令人惬意了。可惜与无休止的海浪相比,这些花朵的寿命实在太过短暂。人们偶尔拾起地上的花瓣,但从来不去回想花骨朵的模样。
花园的左边,是有间咖啡馆的。店面不大,装修也相当朴实,空间被经典的暖棕色填充得满满当当。店内不像一般的店面布设精巧的圆桌,取而代之的是同自习室中布置相仿的木质长桌。对柜台的一侧墙上挂着不少画像,模特多为七八十年代的一众好人们。正对入口的角落放着一台雕琢华丽的柜式留声机。听说多年前店主还收藏了索尼唱片公司95年出版的《阿巴拉契亚的春天》。但后来却不知道被什么人偷去了,留声机在那之后便再也没响过。
4月末的一个下午,正在咖啡馆里处理些有关于学生会解散的无所谓文稿的我第一次遇见了蝽。我记得很清楚,当写到表示遗憾的篇章时,被当时还是陌生人的蝽的问话打断了思绪。
“不好意思,那个……能看看你的那几张卡片吗?”
我转头把目光移到手边的卡片上。那是我当时的一个习惯。每看到喜爱的画作或是人物,便总要将其制成胶贴般的卡片放在身边。因此手头上总存着印刷了不少名画作的纸片。那几年的收藏以排除了大首绘的美人画为主,我把它们带在身边用以平复心情。随即才注意到说话者。平凡的平头与平凡的黑框眼镜的组合,整体上却相当让人印象深刻。
“这张?”我取出最顶上的卡片。
“谢谢啦,” 他接过纸片,没有着急集聚眼神,“是你的作品?”
“只是把葛饰北斋先生的画摹到小纸片上而已。”我很喜欢他这种猜想,但自身却实在缺乏绘画与撒谎这两项技能,“你也喜欢浮世绘吗?”
“其实,只是对这幅画的内容感兴趣而已……能让我知道画的名字?”
“《章鱼与渔女》,很直白的名字是吧?不像现代艺术中那些无端深奥的作品。”我合上电脑。“嘿,我叫一桥。”
“蝽。初次见面,望多多指教。”
想学着成功人士的模样递张名片,手头却一张没有。象征性地拍拍肩膀,这便算认识了。
他在我对面坐下,只要了几块姜糖饼干,没点饮品。把手里一直握着的墨绿色塑料封皮本子放到桌上,埋下头去自顾自地开始写些什么。
“在赶论文?”
蝽摇头,“早上读到了些诗句,担心现在不记下来就永久忘记了。”
“东亚研究相关吗?”
“不,只是爱好。”
“可以说是对诗歌一种表达方式的钟情咯。”
“嗯,不过对现代诗毫无感觉。”
“我原先以为你会喜欢沙弗诗嘞。”我想到了葛饰北斋的那些触手。
他那时还说了什么挺认真的话。但他具体说了什么,我此刻却记不清晰了。毕竟在那几年里,似乎所有人都想向这个世界倾诉些什么,想听与想说的话皆在脑中占据了不小的空间。于是大多数人的话就像从鱼缸里蹦出来的什么活物,总能在第一时间抓住眼神,但过不了多久就会腐烂发臭。
所以说记忆这个东西,总是主观大于客观的。
但倒也不是所有事物都是如此。对于本就存在于主观想法的事件来说,亲历者的主观叙述反倒显得客观了。
学校的西南与东北两侧分别坐落着舟扎与三雨两个村子。舟扎的居民以当地疗养院的住客为主,也有不少学校教职工的亲属居住于此。三雨村的村民则多半是旧时代当地地主的后裔,仍保留着不少传统的味道。我在大学时常常光顾一间位于三雨村的一间名为“边渡”的酒吧的。虽然学生去酒吧一事并不在名义上被学校所允许。但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一起因酒精而起的倒霉事,学校也就干脆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他们在这件事上很明智。
那时的我喜欢在靠近柜台的位置坐下。原因有二:1、可以观看电视机上没日没夜播放的荒诞剧,2、可以看着老板制作戴克瑞时夸张的动作的同时听见冰块支离破碎的声响。我知道第二点有些牵强,但如果你曾有幸只身一人来到这里,大概会很容易明白我的意思。老板是个已经开始脱发的中年男人,长相颇有西方韵味,没准有位乌发碧眼的雅利安人祖父。虽然据我所知有着不怎么爱说话的性格,但声音却很有过去好人们的味道,像是阿尔.帕西诺或其他老电影中的男人。我见过不止一位女性来到这儿只是为了与老板说话。正如我之前所说的,那时人人都想向世界倾诉些什么,一位长相陌生又不失涵养的异性聆听者很容易成为受宠的存在,大概。
不过,与一位中年大叔谈天说地并不是我在此消费的目的。冰凉的莫吉托和醉酒后才显得可爱的女孩才是。它们给予了青年的我相当必要的触觉训练,包括黄昏时伴着海风感受气泡在舌尖破碎的快感和陌生毛发的无意轻抚。虽然说穿了不过是纵欲之乐,但它们让人安心,连回忆时都会这么觉得。
知道边渡的人在学校绝不占多数,但那时从没有,也从未想过跟他人提及酒吧的事。所以,6月初那天与蝽的相遇可以说是完完全全出乎意料的事。
“一桥君!”
我回头,瞧见蝽正小跑着追上我,泛黄的衬衫配看上去有些褪色的卡其色牛仔裤。
“一桥君今晚是要去边渡来着?”
“嗯。”
“一起走怎么样?”
我皱起眉头。虽说没有拒绝的理由,但多少有些吃惊。
“一桥君能带我一起去边渡吧?我请客。”说这话时脸上波澜显得格外汹涌,不过好歹眼神没消失在波涛之中。
“忽然想请我?”
“确实。”
“没有必要,我们不是朋友吗?”我说,“而且自己去会比较有趣吧?那种场所?”
“我从前没有去过边渡的。是希望一桥君能给我介绍下。”
我答应了他。理由简单:和他那身相比,我的藏青色西装简直跟洛可可时期的碎花外衣一般奢侈。“与同性共处时寻找优越感”,这样的做法总是很让我享受。
即便蝽的腿脚比我慢上不少,不过这令我很高兴。这刚好使我有机会跟他好好介绍一下三雨,那些休闲去处和当地新奇海鲜做法。他总是点头,有时插上那么一两句。
“一桥君。”
“嗯?”
“感觉一桥君对三雨蛮熟悉的。”
“可惜只知道这么多了。”
“以后也一起走吧。”
“那样也很不错。”
“没准能一起发现不少连一桥君都不知道的新鲜事物呢。”
“说不定。不过新鲜事物多多益善倒是事实。”
他把衬衣拽了拽,看着夕阳的方向。我确信当时也有那么一瞬间,我和现在一样,祈祷着他将我的话语当成路过的空火车。不是所有事物都像泛着冷光的齿轮,但把一切紧密贴合的感觉一定相当不错。
已经有些晚了,那边的湖面很平,没有一丝波纹,以至于我怀疑起她的心灵是否还附着在那娇小可爱的躯体里。窗外,雨又被湿乎乎的云携着降了下来。月是见不到了。周围高塔上的灯光还未全部熄灭。飘忽的白光和雨点使周围不那么真切。
关上台灯,房间归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