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栾宫真（一）
七劫山的风雨渐渐转小，先前只剩一只右耳的那个和尚，此时也已觉醒过来，他面无表情的看了看地上的石阵，眉宇间似乎多了一丝乖戾之气，也不知他在幻境之中有何遭遇。他双手撑地，慢慢爬起身子，然后对着前方大树念了几句咒语，接着抽出腰间匕首朝树身狠狠劈去。
约莫过了一柱香的时分，空中的雨势慢慢停歇，只剩下风声在林中呼啸，此时还在树林的人已尽数被天上的大海带走，好在这种人也没有几个，因为能到达这里的人大多本事不弱，既能由地下抽身，自不会疏忽了天气的变化。况且大家都心中明白，死在地下最多在山中轮回七劫的时间，可是死在了天上，便要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永远成为大海的一部分。
和尚这时已找到一个地洞躲了起来，而他怀中却多了一块木头，细看之下尽是一个两三尺高长的人形枯木，只见它全身干瘪，双腿屈膝，手脚蜷缩做一团，脸上毫无生气，可一眼也能瞧出是个少女的模样，只是她这时的样子，要比寻常之人小好几倍。
和尚右手轻轻抚摸怀中木头，脸上神色呆滞，双眼望着前方，竟似也变成了块木头一样，只听他口中喃喃道：“阿弥陀佛，为何我终于还是未能救她出来……”
和尚俗名“五紫苏”，法名“在明”，法号“旭月”，原是南川金安寺的僧人，后因盗匪劫寺杀人，寺中僧人除他以外无人生还，后来又被官府封寺查办，疑他与贼人私下勾结，于是将旭月押解至西海充当夫役。一日旭月在海边运沙之时，忽然之间天色大变，狂风暴雨骤然而至，雷鸣在天上震动，闪电在云中穿梭，风雨带着飞沙走石将旭月推入了大海，旭月那时在海中拼命挣扎，慌张失措，心中灵机一动，情急生智，嘴上马上念起陀罗尼经文，海浪自也乘他张嘴的机会涌入他的口里，旭月喝了几口水便即晕了过去。
等到旭月醒来后，却发现身在船舱之中，环顾四周发现舱中有几个与他年纪相仿的道人，他们有男有女、都在看书。由他们口中得知，自己是昨日被船主在海浪中救了上来，于是他立即去向船主致谢。船主见他真诚纯朴，心下也十分开心，让他在船上看书，旭月拿过书本一瞧，发现是些道士的经书，心想船主是个道士，仓中之书自然是些道经，于是他摇了摇头、摆了摆手，告诉船主自己身上虽穿着夫役的装束，可自己本来是个和尚，这道经最好还是不要看。船主一听之下笑得更为开心，点了点头，拍了拍他肩膀，说他这一身衣服已有些破旧，明日替他换一身新的。
待得次日天明，旭月果然就穿上了一身新衣，可是他却不知是谁替自己换上的，因为就在他刚一起床，便发觉自己身上的衣服突然变了，穿了一身道士的衣服，这也没什么，出家之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身上无论穿了什么，那也是空。
此后旭月便在船上这么住了下去，每日船主都替他送来饭食与经书，但旭月却只吃饭不看经，过得半月见船靠岸，便想马上告辞下船，大家见他要走，就与他挥手道别，临行时船主还赠了他不少盘缠，旭月心中自然感恩戴德，口中佛号不断，连连称谢。当日夜里在市镇中寻得一家客栈留宿，准备明日启程返回南川，岂知一觉醒来竟又回到了船舱之中，这一下自然惊骇不已，心中充满疑窦，马上前去询问船上之人，岂知大家都摇了摇头，说自己从来都没下过船，若是想下去，只需跟船主交代一声让船靠岸便好。
旭月只以为自己发了场梦，不料梦境却如此真实，只好又等船只靠岸再与众人作别，岂知离别时的情景也和梦中相同，这回他再不敢去原来那家客店投宿，一直走到深夜，只觉神困力疲，再也熬不住了，在山窝里倒下便睡。
等他早上醒来时竟仍是回到了那间船舱之中，这回只把旭月惊出了一身冷汗，看周围人时就跟见鬼似的，再也不敢跟他们说话，等到船只重新靠岸，他二话不说便冲了下去，一路发足狂奔，到了夜里说什么也不能让自己睡着，一觉困倦便拿尖针刺身。这样一来二去，倦意便渐渐消了，身上立时又生了力气，脚下渐走渐快，可走了半天好像也走不出这片山林，仿佛一直便在林中转圈，正疑惑间，忽见前方树上陡然落下个人影，旭月慢慢停下了脚步，仔细朝前打量。前面那人也慢慢朝他走了过来，手中还提着盏灯，脸上正阴恻恻的对他怪笑。
旭月揉了揉眼，一看之下，竟是那位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船主，他竟会突然在这林中现身，实在让人有些匪夷所思，加上暗淡的灯光斜斜映在他那张脸上，更显得诡异莫名。
那位船主嘴巴慢慢横着裂开，露出一排冷森森的尖牙，笑道：“小兄弟，为何还不睡觉？”
旭月本就胆小，这一会吓得险些流泪，转身拔腿便跑，口中一边喊道：“救命！救命！！有妖怪！妖怪！！”他如此跑了一顿饭的功夫才慢慢止步，蹲下身子不住喘息，不过一会，却又见前方有个人影晃动，慢慢朝这边移了过来。旭月抬头一瞧，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只见面前过来的并非是什么人，而是一只巨大的蜘蛛！
眼前蜘蛛少说也有两丈多高，八只长腿生满长毛，最为可怕的却是它那张脸，这竟是一张人脸，旭月自然一眼便认出了这张脸，只因他刚刚才见过脸的主人。
旭月双腿正在在不停发抖，看着蜘蛛离他越来越近，船主那张脸皮也显得更加清楚，此时船主脸上的皮肤已被扯得扭曲变形，他的眼睛眯成一线，眼皮忽张忽闭，眼珠滚来滚去；中间鼻子已陷进了肉里，只漏出两个圆孔，不断冒着白气；下方嘴巴左右裂开，口水粘稠，时不时随呼吸飞溅而出；上下牙齿来回撞击，声音刺耳，令人心惊肉跳；周围那些细细长毛更是油光发亮，由他脸皮下面穿出，随着脚步内外伸缩，越看越觉毛骨悚然。待得旭月看清这些以后，船主已裂开大嘴将他吞了下去，最后他所见到的便是蜘蛛口中密密麻麻的尖齿和肉筋。
旭月本以为自己便这么成了妖怪的口食，岂知这竟又是一个梦，虽说不幸，却也是不幸中的大幸，此时他心中已经真的有些害怕。不久又有人替他送来饭食与道经，他凝思片刻，心中暗道：“这些道士不怀好意，我一个和尚，偏偏要我看道经，每回放我下船，事后又用妖法抓我回来……”想到此处，心中一动，喃喃道：“定是佛菩萨在对我考验，这些自然都是幻象！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如梦如幻，那也是我心中有此妄念才得以遭遇。”说着端起面前粥水便朝周围那些道士泼去，又将地上那本道经撕得稀烂，旁人见他状若癫狂，都说这和尚是不是疯了。旭月大笑道：“不错不错，我就是疯了，你们这些贼道士，千万别再抓我回来！”说完便翻窗而出，纵身跃入了海里。
旭月身子往水中一沉，只觉越下越深，眼见海底鱼群游来游去，好不写意，心念至此，忽见前方一只大鱼朝自己游了过来，满身鳞片金光闪闪，身形结实，巨大如船，它脸上正阴恻恻对着自己怪笑，这神情模样显然便如船主一般无二。
那大鱼忽然张口开声，说道：“你无论跑到哪里，都离不开我的肚子。”言罢又张开了巨口，漏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牙齿，忽然向前猛冲，旭月在水中更难躲避，脸色早已铁青，不过一会又从床上醒来。
原来他早前被风浪推入海中以后，就被一只大鱼吞进了肚里，而这只大鱼正是海下一座小岛。海族的任何一座城或一座岛屿都是一只巨大的鱼，说它大，却也不过一艘船的分量，说它小也不太对，只因人若是进去了就仿佛成了一颗沙粒那般。旭月和尚正是进到大鱼的肚子里之后，又被一艘海船给捞了起来，船上的船主也正是这里的岛主，他见和尚资质不错，心中便开始在他身上打起主意来了。
岛主这艘海船，自然也正如方南缀和穆穆龙尘先前所乘的那辆马车，所以旭月身在其中自是无法逃脱，只好天天读经，身不由己的一层一层的往上爬。好在这些道经看进去了竟和佛经也差不了太远，看得多了便能融会贯通，心道：“一切法都是佛法，我只需心中有佛，看什么书都可触类旁通。”思念极此，登时开朗，心中再无拘束，进境自也极快。
那辆马车也好，这艘海船也罢，大家越往上走就越是相通，旭月不但领悟的智慧更多，连认识的朋友也多了起来，因为途中他实在救了不少人，直到他救下一个少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