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胜寒一个人独自坐在房间里,这时,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三长两短的叩响诡异,催促不紧。他揉了揉惺忪睡眼,依旧觉得屋里昏晦不明,窗户也不透亮,更笼罩一层霉味。待起身束了衣服,依稀见几盆栽草木蔫委委,他也提不起精神,吱呀一声方发觉环境寂静出奇。不由谨慎,有所防备仅开一道门缝,但看到来者模样,门和嘴巴一同敞开迎接来客——“什么鸟人?”
天光像是阴雨天气,虽有光亮,却难观来者面目。因这人竟黑得如炭,又裹挟黑长袍,怀抱能砍树的大镰刀流转黑光,只觉冲天煞气。眼前鼻上挂着像透视灵魂的泛光琉璃,直挺的高顶帽子在一光圈内上下微微颤动“天下太平”四字,原是凌空而立,望去身宽体胖。但最着眼的还是身后背着一对玄鸟翅膀,不合常理地华丽古怪。
他看凶悍双目惊奇,觉阴森却不在意。“你谁耶?”“生死有命,叫我圣无常。”回复厚如沉钟。“有事吗?呀,你一身湿淋淋的?先请进吧。”圣无常径直浮了进去,看着凌云的翅膀进门蜷缩,他担心得打开另一扇门。
入门有了灯火,映出庞大变形的影子,见圣无常正盯着自己,方有所察问道:“阁下莫非黑无常?鬼差?”“很明显吧,不过现在要叫圣无常。”
“好的黑无常,可你怎么打扮得不伦不类的,谁认得出来?排场倒挺大。”“你懂什么?这是混搭风时兴流行,没点想象力理解不了是吧?呵,夏虫不可于语冰,笃于时也。真看到就难以承受,所以人也总该有到头时候。”
他下意识点点头,对方毕竟神仙眼光,又见得圣无常黑脸发亮,魁梧精神,连翻外的厚嘴唇也变得性感勾人,不禁自惭形秽。莫名愣了一会儿,又惊觉环顾左右:“来勾我的?魏寻欢当真梦中把我杀了,不是吧?可魂归天,魄归地,不该两个吗?白无常呢?”一头雾水随口连问,反惹得来客怒骂:“什么意思!你个黄瘦小子还歧视我?你怎么敢?白的就行,黑的就不行?!”圣无常环眼瞪圆,逼至身前势若雷吼盖住外边震响,当阳桥上张翼德进屋盖脸般,一股天地威压惊得他说不上话。
待心跳稍缓,方辩解:“那个……”“闭嘴!别老说这个那个的,凑字数么?”“圣无常?不敢不敢,我也当过人差。这不觉得独断恐差错,二人有勾结,最好三个才算律例严谨嘛。我阳寿怎生无端就尽了?”圣无常怒意稍缓看了眼手腕答他,“不会无端。实际还没尽,不过快了。你是最后一个,不会顾及旁人,所以本尊早早现身。天天有人死,夜晚还得加时加点干活,你们终于死完了,我也可告一长假。”
“为什么,究竟怎么回事?我怎么死的?”“告你无妨,反正你的命是我写的。”言罢凭空现出一簿子,纸页翻动,燃成一个“焚”字成灰烬消散。“嗯!你八成是烧死、热死、渴死一类。”
“那么惨?能憋死吗?听说有快感。”圣无常缓缓摇头。他恍然回到床前坐着,形如泥塑。“等下,我最后一个?现什么时辰,你今天收工早?”圣无常认真答道“人世最后一个”,随即静默物外,不再干涉他任何行止。不管真假,他却耐不住等,往外奔去看看,圣无常跟在其后。
外边不是小店,拐个弯便见屋所村庄,又见远处水浪洇漫,乌云环绕着狂风,天地阴翳,霜雨泛白。屋檐下结着冰凌,还有两三孩童光嘟嘟嬉闹,时而水缸搅水,欢快玩着。几个妇人盆内濯衣洗菜,汉子似在田里灌溉。“这不全是人吗?”虽是奇异天地,哪有末世无人的迹象。圣无常疑道:“你能看见他们?离群索居应该隔断外界六识了呀。”
他再次确认周遭,搓了搓身子,“呵,我怕是冻死、淹死、喝水撑死呢!”不在意所言鬼话,往前走去,暗里奇怪自己竟不想着与人打听。只是兜转一番,赫然发觉四周深深浅浅竟全是水,所处简直像个孤岛,根本无路可去。“这该往哪走?”
圣无常淡淡看着,让他更冷飕飕的,生了恐慌颜色。“往另边去能晚死会儿么?”“我来时望见东边有海,西边有沟,北成冰脉断壁,南遭火山燎原。都说了看你最后一个才提早现身的。”他终于感觉大限将至,怕是命数难逃,却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渺渺茫茫中,起心思要做点什么。环顾见一桌饭菜便不耐烦地忍不住吃起来,正如断头饭,不做饿死鬼。又自问干嘛要虎吞狼咽,食欲滋味让他意识清楚地感觉还活着,最后的片刻感官愉悦抖擞其精神。见圣无常缄默,本待再问话。
这时,却听到近处浪声奔来,水势漫涨。“来了!”他慌不择路,不见旁人,有楼几层懒得数,跌撞撞爬往高处。喘息甫定再望底下已是别样光景,雨如注,洪如海,泛着腥臭没有泥土草木香,仅剩一楼孤悬。煞是奇怪,方才所见早已不见踪影。
喘口气靠在墙边,瞥见这楼砖石垒成,斑驳破旧,有面白色卦旗插在那,看不清楚也不走近。“这是哪里的旗子?”“人之既灭,许是最后一国?”他伏在矮墙遥望,果真烟霭笼灰水,乾坤无生色。不禁有些绝望,喉咙起了涩意,“最后一国?会是什么样?它怎么能承载所有,做最后一国?”圣无常羽翼微振,笑吟吟道:“有句话不是说得好嘛?世界是你们的,世界是我们的,世界早晚是他们的。时常的伪装谎言都有,但他们还会诈伪证呢。沧海桑田,真假难辨,人自己都记性不好,你觉得让谁还原真实呢?一切崩塌之后方觉开端与经营如何可笑。所以所谓最后一国一定是他们,人们文明遗迹果真到最后一定写满谎言和臆想,因为这是支撑的唯一方法。”
他默然不语,忽的望不见天高水远,底下坍缩聚成可见的一湾恶水,同时浮现出这楼斑驳记忆:先前是书院,一众混混挑唆两个老实人打架,只是嬉笑作壁观,一方不知怎么被杀,死去那人似乎还曾得显名荣耀,葬礼上父母哭得死去活来。而此地风俗,亡者遗物封置在匣箱内,投进河中沉入水底。就是楼下这条河,正有许多残破掉漆的箱匣漂荡沉不下去。
仿佛看穿界限,他窥见黑水粘稠无波,漂浮的残骸上零零散散站着亡魂若丛丛芦苇。一个孩童呆立自己破败的船骸上,苍白浮肿,不知神情只觉怨念。然船头周遭引出若有无的万千丝线,那些线如蔓结网攀附而上伸向矮墙。他忽地眼神涣散,扯线傀儡般魔怔跨坐墙上,朝着浊流就要倾身倒下。
不知谁在拉自己,转而醒来,看后端无常未有动作,“怎么?这河……”无常缓缓移到墙边,语气带着难捉摸的探寻。“你莫非望见了奈河?你要渡河吗?”
害怕之际指着被缠的身子,他转而诉冤,“不是,底下小鬼干的?快拉我下来吧。”“不不,我没法干涉。这有随身鉴记下的,就是你自己爬上去的呀,要跳楼?”
“那鬼拉我呀?”“你又不是下不来?”见圣无常不管不顾,他摇着头试图摆脱,身子既没力气又不受控般,中心摇摇,终是一头朝外边栽去。“啧,终究要下去。”肢体划空抓天,风雨载不住,更不由己,微弱任凭掉进苍茫,如同秋叶纷落,只是透得声音敞亮:“老子不想!那小孩……”
悬着的心坠在水里,透心凉的冷静又清醒。待挣扎着浮上去,发觉置在洪水汪洋。错乱间找不到任何依仗,末世全是沉沦之物,连棵浮木稻草也没有。抵不过暗流涌动,不知被引向何方。意识无望,另起念想:“烧死?哼,我这就憋死我自己。死得不对,他们对不上账,没准叫我还魂重新死过。”才憋一会,水流涌处却是道沟壑。他径直再坠,下方红光冲面,临近蒸汽腾腾,扑进热浪便意识全无,眼前倏地一黑。
到了时辰形死神升,魂魄轻飘飘而起。只听圣无常缥缈叹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你看,我就说你是烧死的吧。”他飘到声音跟前,白眼对之气笑了:“人家跳崖都活下来捡到秘籍,我他娘连个树枝都挂不上,没挂那我能怎么办?底下一团火浆,非要死绝我呀。”
随着飘荡,心神轻舒。他已做了鬼魂,干脆释然,没了惧色启口道:“接着去哪?是要过黄泉,望乡台,五神问案,饮孟婆等等之类的。”“俱是陈年旧例,而今不用了,直接去九幽阴山一十八地狱。”
又是没有准备的一阵悚然。“地狱?圣无常,又没做什么大恶,我怎么能去那里呢?您是不是搞错了?”“担心什么?不止是你,没看全死绝了?那么多咋安排,直接去阴山地狱,工省而效速呀。干完你这最后一票我就休长假。”
他望眼下方的支离破碎,嫌道:“死绝就绝吧,可大千世界怎么成这样?”“打架打的。”“嗐,当什么呢,打架多大点事?”“可你们武功高呀!一旦分崩离析,可不就山河尽毁了?”
“我武功是不错,至于么?把天戳窟窿啦?”“所以说夏虫不可语冰,你这低武儿拿个生铁片子瞎抡几下还显摆,岂知道末世武功是何境界吗?什么时候不是将亡之际斗得最为惨烈?更何况有了堪能灭世的不祥之器。”
他再端详底下汪洋如沸,沟壑腾烟,可见赤一片,黑一片,蓝一片,五彩泛油又一片,却不见水端。暗想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摇了摇头实在无法想象,拱手道“愿闻其详”。圣无常眼神回想,声音也少见地微微颤抖:“先前奉上头之命,我跟着老白去了一趟昆仑山,你猜我们发现了什么?”
“有人肉身成圣要干西王母?”“比这还可怕一百二十一倍!这么粗长的一整条昆仑山脉呀,天地之外,亿劫之表,邈尔与世绝。弱水环护,炎火隔绝。一击!塌陷!而我俩堪洞察灵魂的慧眼居然连那高手的面都没见着!要知道早前共工也就撞歪不周。”
“啊?”他闻言灵体震荡,圣无常觉察轻嘲道:“呵,这就害怕了?更可怕的是,比那山还厚的一座大岛呀,背负青天,独坐沧海,阔然如新世。天心遮阳面,地核护阴极。岛上生着万里苍翠,一击……”
“又塌啦?”“人家震碎了,风一吹都成末了。我们赶到勾魂只见泥沙俱下,混沌沧溟。”
“不会吧?”“还有更残暴的,不过我也只是听说了:心有怜悯,挥泪溢海,半个时辰八荒四海不见船帆。水滴在陆,无视常则意自动,单是靠撞,所到之处三山五岳莫有违逆,尽为齑粉!嘶,恐怖如斯,太强了!”言罢所谓的圣无常深深低下了头,似乎愧此名号,望洋而叹。
他却一换方才忧怕,拍手喝彩:“厉害!”转而开口大笑,“就是说,我在那种情况下还苟到最后了?噗哈哈!”圣无常见他言状,催促前行。
不消费力却觉有时,但见飓风无碍神速难知,惊涛浪千丈,卷如重山笼沧水,又引雷鸣广传天威莫测,震云雨大块,散尽霏霏不蔽日。恍然望见浩渺中间漏一大洞,应是相传尾闾泄海处,难知方圆,边缘同瀑垂落。他料想下端或是金乌落处的沃焦石,方激生瑞气白雾不绝,交织彩虹晃晃而昭一棵建木灵树,从洞底幽冥处一直长到人间通向九霄,稳稳立在那端吸入多少海水,扎根受无量供养,阴阳交泰造化,一叶伸展千里长短,悬龙立鹏,枝干蔽空万里之遥,遮花掩果。走近更难名状,似是天涯海角,终到绝路。
他看这树似乎眼熟,便觉到了。从缝隙处穿入,开始只是无垠的灰暗与荒芜,再走几时,现些暗昏昏的景,迷蒙蒙的雾,四周山峰洞涧崎岖荆棘,寂寂间传来阵阵绝望的嚎叫。偶有鬼差行,装束如人间。飘了一路他察觉底下闷色,灵体渐重,飘着的身子落到地上。果是到了阴间,一时无措再请示圣无常:“而后呢?便需受地狱刑罚,所有人么?”“嗯。”“何故?既觉人多无需审,又如何谈罪与罚?不教而诛?”
许是路途尚有一遭,圣无常也不耐其烦与之讲解:“不是不教而诛,而是教并无益,况且惩罚灵魂要尊哪家律例?你兴许觉得残酷,但不仁自有其道理。可听过地藏王菩萨,要度尽地狱,可多少年了,毫无成效。以其慈悲,难道不想减轻吗?菩萨、阎君、天使等各界曾商定,将地狱道中,种种恶处,把有德行的人引入阴间,作实地观察,再返还阳世传播,以图劝导从善。不少呢,记不清名姓,比如东边肚子蠢,脑残?西边丹顶人,说什么超度、救赎。所见不同,各成派系,只不过是把下边惨淡景象、刑罚涂了又改,描了又述。你不都知道地狱路怎么走了,如今鬼神之谜难道还是什么稀罕学说吗?
“再把今日重刑原委告你知道,人身性上分善恶两根,扭做一体,共谓之灵。灵之大小不过魂魄,其灵性数目却是历经几劫增长几倍,承载愈多的,但是要如何辨别呢?勤谨算是善性吗?可是若与算计相连,便得贪婪。贪婪算是恶意吗?可若果真心怀天下,便似大爱。如此纠缠互生,若不与对应事物并论,莫说凡人难以名状,便是到我们地狱,切开灵体,剖析到魂,也是无济于事!又譬如一人落了点火星,能烧几百间屋,毁了整个山头;一人救火,连一间屋都救不得。又如黄河大汛决堤,几十万人遭殃,防堤不过保其分寸,与全局关系甚小。如此又如何量刑?以物还是以人?以明面伤害还是以潜在祸患?实际所为还是无心之举?这些阳间兴许已有详则律例,但而今我们对灵魂的惩罚绝非斤两可计。
“心性碍于根基,尔等似乎也已经发现这点,但是人又怎么决定并保证留下什么根性,舍弃什么因子?难道还能改变灵之本体?那么久内里乾坤有点进步吧,但是依旧没外在武功提升地快,这不……所以教而无益,至少对我们无益。万千世界,人受此累赘也很久了,此去彼来,无有尽期。如今世界大彻大悟,做出抉择,抛去一切。因此不妨所有人都来洗下魂,炼下骨,也是命当如此。”
他听了不知如何解释,大概是这样吧,于是好奇怎样地洗魂炼骨。“各式各样都有,比如那边。”说着,圣无常指向一端,果然见得那毒雾愁云间,十几里远处,岸前岭下一空阔广场,有监幽使者照看,阿旁鬼卒列着大磨子,数不胜数。不少人在那里零散扎堆,安心排队等着,不见慌色三五闲谈。只把一个又一个地往磨眼一送,血肉如酱流注,星星点白撒骨粉。他望见不至于腿软,但当真是泄气无力整身一垂。
“十八地狱呢,扒皮的扒皮,吊筋的吊筋,拔舌,磨捱,车崩,抽肠,油锅,刀山,火海,各种各样尽来一遍,除除根性。善恶与否难竟其咎,煎熬灵斑论个少多。只看斑点,那灵体魂魄念多则斑多,便是人间所认的平常良善,也得炸得心成通红色,骨头上没半点灰黑斑。待如此多少岁月,灵魂成了通明状才算告成。而后阳间洪水多半散了,陆归陆,海归海,渐有生机,便可以使之轮回了。
“要搁以前,我们还没磨完根性呢,阳世爹妈那边就催生。人之一类,怀胎十月生命繁衍的天道不能不管用吧?只好稍将审问,专挑私以为的前世祸根略作洗练,便把诸多半成品这么送上去投胎了。因为这种徒劳无功,底下行刑的同僚都起了惰心。但这次不是日常的几人几十个的,也没人催,于是所有人都彻底洗个干净,此乃大轮回!”
他按捺不住叫道:“人本就无完人,简直乱来,这算什么,原罪论么?即是如此让人自生自灭不就好了,用得着费此周折搞什么大轮回?一切尽毁啊!归于沉寂了。”圣无常平静看着他,往上指了指,双手一摊。“就你这破魂还提那么多要求呀?谁稀得勾呀?”
他低头应一声,刚走几步,圣无常竟又主动开口道:“你现在去大磨子那炼魂吗?”他听后惊怕连连摆手说不。“也可以别处看看,方法很多的。但我还是……就比较推荐你去血池狱刮骨祛斑那家,我一朋友华师傅开的,就是很热心周道,那刀都是地狱岩上一下一下磨的。你不习武的吗?你们武圣都说体验贼好啦。”他只得露笑敷衍:“啧,我再逛逛成吧?”“可以可以,多看看。”
再往前一眼望见山尽生草,峰堵住天,岭上行客,洞里纳云,溪涧流水,魑魅攒动。坊里楼五万四千座,羊肠道十万八千条。以往非此,现今鬼多。环绕阴山前进,大多悲声震耳,吆喝喧呼。他难忍地打个哈欠,因为实在没心情应对这些,所以充满了强烈的睡意。“叫得也太惨了,非得这样折磨么?”“轮回呀!你想死,你不得毁灭肉体?想投胎重生,你不得煎熬灵魂?轮回呀。”
“啧,为什么会有末世呢?哪步错了落此永劫无间之地?我们没有走向天下大同么?总有能人志士……”圣无常变得懒洋洋:“那怎知道,无数教训摆着,志向所图沦为工具,就不堪大用。别赖上我们,天地自有造物之手笔,是你们身死道消的,没那造化。”
一阵心酸无力,怨道:“圣无常,便是我福浅,年纪轻目睹痛苦罪戾,实在不可能承受这等消亡。”“那就让不可承受之心消亡。悖序之物就是要消亡,也终会消亡,才见存在,如果保持未完成的无常态,没有结果,你如何证明可见?求个亮堂也得烧蜡燃煤吧?”
“好像是吧……可也不一定是这结果吧?”“可已经如此了!”
“果真如此,我怎生气力,如何去往更远的征途?”“这随你,嘶,忘了你是最后一人,干嘛谈更远!生死有命。”
他听言转而一喜:“对呀,当合气于漠顺其自然,成鬼还惧怕何等凄惨?我只做个旁观冷眼,四下看看。嗯,瞧那带腥气的红花,那厢谁又在锯东西?”
于是绕山游观,心神迷迷,眼望阴影晃了晃耳鸣的脑袋,却重闻得一域环佩叮当,欢声笑语偏多,狂风吹来的香气让他空中打了两转。便见几双榫合在一起的灵魂,风中飘荡颠倒拨弄。随着走近,幽暗中弥漫的暧昧暖意转作多种香味交缠的荒淫。他挠着脑袋靠边经过,越觉燥热,正擦汗间听圣无常道:“此为色欲场,上有冰山下置油锅,泛泛蜜果肉林酒河。凡是体感可得之欲望,冰火九重天,尽在此处泄。”
“噫,什么地界,什么场合,也不兜着点。难怪刚听笑声,走近看又好像很痛苦的样子。他们不必像刚才那般磨子刑罚?”“说了轮回不急,没人催生,就干脆多玩玩吧?磨子旁那群是些上进的,自愿洗骨,等世界干净了,好做第一批重生人呢。至于旁人很烦他们,太卷了,大磨子里一送卷成肉泥了还要卷。这的都不着急,只当十八地狱刑罚做每日凝魂呢。”
他听得懵懂,只见这里应有尽有,似乎包含普世的一切。诸多惬意的生命体验变成痛苦的根源,惩罚难以逃脱的瘾君子。内外灼热发痒各个赤身裸体,色欲为主。轻微舒缓之怡然再不存在,苦苦挣扎乃至到了不分雌雄,无孔不入,无物不入的地步。不至极点,有人以痛为乐,各类鞭挞自残,一身俱损便跳油锅可重凝魂魄,另辟新意。于是情投意合或有共享欢乐,又生虚情假意兼着嫉妒占有。那有男子跪地求人还偶,另被阉的几个正求着强势人物还他全身好去重新凝魂,否则依旧残缺。两女子一个如柴泪流不止,一个暴饮暴食比夜叉凶壮。还瞥见一个大肚子路过,惊声:“鬼魂还能生小孩?”“玩玩嘛,只是混沌态的死魂灵,不沾人气,溺在油锅里,不能重新聚魂轮回。”
路过那人听闻对话,一手撩起上毛发一手拨开下便骂:“老子爷们!装的是酒!”“走眼了老哥。”圣无常嬉笑道:“你是想在这待?要试试?”他听语气领会意思,揪心环顾一番,终是吸气摇头道:“不行,实在起不来……”“噫,不中用。”
这里惊色生畏,另处闻香欲全。喉咙被嗅觉牵引鼓动,至另壁厢尽备酒食玩乐处,他走近更觉口中寡淡,腹内空明。邻近一馆旗上写着“三碗不出狱”,破烂烂像个荒郊村店。他入内往柜前一坐,张口讨酒又问名目。掌柜娘子看他平常站着,便知新客,与之介绍道:“客官有礼!想要什么,这里就有什么。是这样的,我吧,之前一直是在西天酒神那主要研习葡萄酒酿造。人家不仅是酒神,还兼任欢乐神好几个神职。然后当初有人在爱箭上缠了一根常青藤浸在酒神葡萄酒的碗里,想要射给我,也是直接拒绝掉。总归要回来嘛,因为格局要打开呀,做最优秀的自己,有很多人挽留我,但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所以最后还是决定放弃那里选择重来,忠于自身想法与品味,因为我觉得沽酒其实也是给人快乐的一种?争取苦地狱笑出声,然后我是很喜欢卓文君,就干脆起名叫‘色欲当垆’。我们想法主要是既让酣醉兼顾异域风雅,更让饮酒达到灵魂升华。也就去年才开张,但你看口碑很好,短短一年另辟了十几家分号,每天接客百万以上……”
他也纳闷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些,不耐烦道:“大碗酒,大块肉,只管拿来,啰嗦什么!”“好,客官是习惯喝茅柴村醪么?我们这里没有哦。都非凡品!源从万年冰山归墟,粮自阴阳灵根道果。水火交吻如歌,地狱天成酿场,凝露琥珀成色,九幽阴山窖藏。通窍味无数,瓮中乐极长。刘伶携锄待坟,掘黄泉为之死,太白望月捞樽,舀银河求醉生。三碗不出狱,一口即醉乡。贯通脉络三百六经穴,刺在体内八百亿神元。它是可以让整个灵体散开接近临近魂飞魄散的那种感觉,哎,可能您不太懂这方面的品鉴吧。”
他口涎心痒只想晕乎一下,“一口就能醉?叫啥名?”“好酒不留名,酒香不怕地狱深,敢来三碗你就出不了色欲场。”见掌柜娘子神秘的笑容,更是吞津欲尝,叫绝拍桌,“这里热,给哥哥来冰的!”瞥见门外色欲场来往嘈嚷,念头一转,便坐隔间仅剩自己,后飘来各类奇珍美味,慌尝了起来。他每吃一口,就要停顿。因为一整个愣住了,神仙食物好吃到跺脚脚,敲桌桌,忍不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理智?你让他拿什么理智,舌尖牙床的真实如此,满满幸福口口沉溺,生怕沉沦直呼救命。什么地狱,这明明是灵魂的升华,真得太爱,决不允许谁还没尝过,那样会很伤心的,便唤来“剩无尝”。
他吃得口滑,不时舌齿腻热,便端酒一口饮进。瞬间醇香卷了残余,冰冽清了百味,享另番顺畅。然觉肚子反空,吃得更快更多。待再饮一碗,五脏若无,全身重量聚在头首混作一块,迷糊道:“劲儿挺大,怎么越吃越饿呢?”圣无常一旁笑道:“这里就是享得越多,越觉得空虚呀,不然怎么叫色欲场呢?看看你说是练武的身子。”
他才低头就浮了起来,肚子鼓胀,待摇晃着坐下,再拿起酒来,“先把剩的吃完,不能糟蹋。”“原来如此,这般嗜饮么?阳间酒便罢,地狱之酒酿冤酵欲。一碗穿肠肚烂,两碗肝肾难全,三碗一身若坠若飘,瘫在色欲不得缓。你方故意矜持,还是要在这落脚么?”
不想回答,停歇间闻得肚涨汩汩有水声,他不在意哈欠道:“行呀,喝完就去油锅洗澡凝魂。”虽是海量,本待再饮,手却不听使唤把碗扔了,更是照着肚里声音一拳锤去,吐出大半。见要再打,另只手慌伸进喉咙全吐了出来,闷闷不乐愣在原地。眼里失神想睡,又头疼精神泛着恶心,摇着脑浆觉不宜久留,仍揣了一小壶晃悠去了。
没多远,后端却有人叫住自己,仍觉掌柜娘子莲步赶来,又像是换个人,玉指不停戳他心口怨道:“叫你呢,不理我,不理我!你吃完就溜么?那我呢?”“啊?我听人说不要钱呢。”娘子撇嘴笑了声,满口柔情:“谁要钱啊,我是说你。”
说着撩弄身姿缠住他,触感冰凉又带着奇异的麻痒,略苍白的鬼脸眼神痴迷:“你刚喝的可是我日夜酿的心头血。再说你看你都怀上了,它正咕咕响着,你真狠心走吗?”他下巴都要掉了,指着仍鼓的肚子张口结舌:“这,这就怀了?可我、男的呀,姐姐。”
“嘘——别动了魂气。”他意识不到哪里不对劲,可掌柜娘子笑容晏晏映在眼里,手上替他体贴整理,只感到熟稔的亲怜。盯上移不开眼,只下意识低头道:“我想去其他地方转转。”
娘子扯他衣服嗔道:“哼嗯,你不能不理我。阴山哪不能去,以后我陪你呀,急什么,先陪我说说话好不好?以后我们一起,我天天给你倒酒,用嘴喂你要不要?”话音未落,便凑近端详他脸,忽的笑着直接亲了。酒是真的好喝到让人忘记一切,有点发昏的他僵直身子好奇感受,只是睁眼观察四周,虽有反应心不在焉。等这娘子亲够,拉起她手道:“那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不想待在这。”
“为什么?”“就是不太想吧。”
她环视四周,那些依偎飘荡的魂灵仿佛成了话里的佐证。“你担心什么?管别人作甚。我们会有自己的小天地。我是真心的!我跟你之间是爱情,这种爱情你便不懂?难道你脑子里全是那些龌龊念头么?看那边相拥的影儿成双成对结连理,你我相伴色欲场里也可以长相厮守的呀。我哪里不好可以改的,我很好哄的,全听你的,为什么拒绝我呀,要我把心掏给你看吗?”说着眼中蓄起水光,盈盈欲泣。
“那你掏吧……”他戏虐地道了一声,眼往旁的风景。待回眼,掌柜娘子手上已捧着鼓动的心脏,犹能开口,“我怕我那么努力留你,你以后被别人得到了。”
他并未惊怕,想起这是什么地界,又不想承认是玩笑,踌躇间有些心疼欲哭,终是摇头推开温软桎梏,仍想离开。转眼就见娘子玉容缀上泪珠楚楚惹怜,哀怨看着他。自己喉咙一紧不知说些什么,只觉一股沉重踹不来气。“好!”掌柜娘子脸上的凄楚瞬间冻结,化作一片森然,音调如冰,“无故撩拨一池春水,结果你个无胆又薄情的负心汉!我爱至情尽了,那你就走吧!”
被骂心虚,只是脚不受控心不想待,他越往前走越是念想回头,可身后已是茫茫雾霭,心头一堵,两眼噙泪,“我好对不起她,我好对不起她,为什么我要这么做?得是这样的结果,我妄加猜测,伤害了怎样好的灵魂。”
也说不上来心情如何难受,便这般麻木乱转,又见熠熠生辉的另一片屋宇,内里各式雅观,匆匆忙,急急思的奔走传唤。阴山苦界,竟少有惨淡景象,他便问道:“这什么森罗殿,城隍阴司,还有旁的诸多楼台廊园怎么也在这边搭着。”“其实勉强也算名利场,人家至死不渝,总得给个施展抱负的机会。”
“是么?那得去看有什么前辈高人、博学夫子诸人物可供相谈,拜访一番,领略妙艺了。”他嘴上这般说着,心底想着去瞄下算了,脚下则调转便走,只能纳闷回顾。不着眼撞来慌慌一客,只觉眼熟,“你是那边的……”那人恭敬作揖道:“哦,小鬼来此串个门,倒是眼拙不识阁下,不过阴山一道同云雨,冥界何曾是两乡?列公莫要生分嫌弃。”人家客气,他也张不开口搭话,仍被脚拖着往前方探去。
游荡间,甚远处传来埋怨和叹息,望去似是一群屎壳郎在推粪球,待好奇走近方知是人,语气消隐变得更为沉重压抑。此域有三拨人,一拨镐铲采基石,另一拨锤凿刻山顶,最后一拨把各类石头放到刻好的精微山尖上去,果真归置平衡巧合放上,便找别块,如此往复。
他见这些各类动工的有趣,问圣无常道,“这倒有点意思,比旁的像个正经事了。此处又是什么说法?”“此为劳碌场,这里大多一不敢贪欲享乐,二无能追名逐利,三又没胆早刑罚早轮回,快点洗斑。是以在这推个石头什么的,手头有事,心里踏实。他们的忍耐毫无希望,悲鸣中偶尔夹杂幸福的微笑,不过……哎!我并不同那个充满活力唱着牧歌的诗人一样鄙弃他们,但也不想做理会,无力垂怜。任何言语的诉说也会变得苍白,就这样。”他看着石头各异并未细听,发现一块精巧匀称的三角棱石,仔细打量。比起别人的怀抱肩抗,算是小的,“我觉得我可能适合跑腿。”便略带兴奋一手握住朝山顶走去。
山路寂寥并未碰到人,他不知路途盲目弯绕爬了一会,也不觉累,便生无聊。烦闷闷曲折处便看到一人在斜坡上缓慢推着巨大圆石,正是先前遥望的屎壳郎。走近见人家鼎大的石头,下边又多是方石,想是推中磨出来的,不由心虚把自己手里拳大的收了起来。但见那人动作小心谨慎,身绷成弓弦,脸拧做毛巾,流下汗在不断推动的粗壮手臂上,混着风尘变成脱落的泥点,嘶哑的喘息像个残旧的风箱,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见到如登又将崩的情形,他对这等无聊的事情转为强烈的担忧,哎哟哎哟叫着,上去搭话帮忙却无从下手,在人旁边焦心得转圈圈。那人停了下来喘气道:“你能帮就帮,帮不上就闭嘴,别老烦我。”便继续往前走了。他撇嘴讪讪跟在后面,终于到了上边,便看到屎壳郎胳膊腿儿又支又撬,对着碗样的山石凹槽,要把鼎大的石头安放。
衡量了这不能承受之重,本该旁观的他不知道该帮忙搬石头,还是护住那碗状的山尖尖。“这也得往上搁?换个宽槽吧,那还有个树根样的,虽小但平,兴许……”推石者却嫌他一旁碍事:“你这人就是来胡搅蛮缠的,根本不清楚我想做的事业多么伟大!”这话并不算狂热,却带着难驳的固执。他走到一旁,手刚碰上石球试图帮忙,本就无望的平衡立刻倾斜,石头原路滚了回去。那人嚎叫着“你看看,你看看吧,白搭了不?”追了上去用背抵住,却一时泄气不支,被石头推着下山了。
见推石者滑稽地溜下去,发出轰隆声响,他的抱歉显得哑然。仪式似乎轮到自己了,掏出自己带上来的石头放在“碗”里,“我放进去,他不会又推上来还用吧?看天意吧。”他踌躇拿起,退几步抛投进槽,反弹到另端了。“没进,算进了,随便,下去吧?”便把半洒的酒壶干了,身子略轻浮,冲着下坡伸展双臂奔走如飞,飘中带滑。
山的另面也是一样,沉寂的忙碌有点索然的叮当。他觉得这里没多大意思,却又心有所属,萌生了新的想法,便坐在一处。对那石林里无数的石头切磋琢磨,心头想着:“为什么没人做这样的事?好让自己的石头与最后的山顶槽座契合。”他想着山顶的碗槽大小和其他形状,先磨了个椭圆球,又撞出饭粒子的凹凸做个米饭团,洒沙做衬。这般弄着虽说简单,手艺不熟,总归不像。不禁时时望向旁人,盼着有个指导。
这般想着,总归有来掺合的,一人扛着铁镐像个采石的,靠在一旁观他动作来回,语气倒好,话听起来似乎轻薄:“你干啥耶?”他点头招呼述了想法,听采石人嚷道:“用得着你磨吗?”
“什么?”“我说用得着你磨吗?听懂了吗?”
“我就觉得干这个挺好的。”采石人放下铁镐杵在地上道:“我这采石费力的,还有那搬运来回跑的,或者有本事你冒风险爬山顶去刻呀,在这坐着给你鸟闲的不腰疼。”才刚上手听了旁人发难,他心里甚不是滋味,采石的更显暴躁。
“话里不用这么鄙夷,都是地狱劳碌的,别给脸不要脸啊。”“给脸不要脸怎么了?你知道劳碌的碌是怎么来的吗?再说了是谁瞧不上谁?我这挖石头,完了你再磨一遭,什么意思?用不着我们这等了呗?大家都是辛苦迎合人的,如你这等懒汉瞎琢磨,无非自圆其石,就和别人不一样?告诉你,听好了,你就是个臭磨石的。”
他烦怒站起,“老子乐意,你能帮就帮,帮不上就闭嘴。”这话耳熟,发觉自己也成了方才的屎壳郎,骤然一股幻灭感让他愣神僵住,二话不说扭头便走,仓皇离开这里,茫然去向别处。
只是另行便无觉新鲜,意兴索然。什么大小地狱刑场似有百余,名目虽多,咽针的鬼、啄人的鸦一体形状。淡漠后那凄惨血腥看也懒得看,无非警示。他想着有时不喜欢警示,反倒是对灾难罪业的一种避开,于是晃悠悠已到另番幽岭矮丘,海中有洲,林中隐城,那战兢兢的阴山苦界、诸多魑魅却都没了。圣无常声音后端却传来:“怎么感觉你走反了知不知道?”他懵懵怨道:“我往前走的呀,这哪?”
“你好像已远离阴山地狱,来到外围。这早先是轮回台?不,看到望乡台似乎在前面吧?诶,那枉死城还是酆都城……”圣无常瞥着四周,无所发落。他见状不耐烦道:“好乱呀大哥,到底哪是哪?”
“幽冥界太大了,实际是人走变换各不相同的,哪说得上哪是哪?不管哪,反正除了阴山一带,各处早已荒废了,无人接引。”“无人接引正好呀,免得跟你一样推荐什么刮骨的华师傅。爱哪哪,嘁!”他不在意地拍着哈欠。
“呃,主随客便。走哪也回不到阳间,反倒告一句外围多被幽冥野鬼占了,比地狱那些还要凶恶。”“呵,我还能接着再死吗?”
“你凝魂处是在第十三层血池地狱九五二七号。不过不经地狱刑罚碾磨熔炼彻底,八成不得好死,垂垂在外围。”他只当这话是风,往前隐秘少人处,壮胆又偷偷探去。望去阴山外围如何景象:
雾锁迷离漫,风貌不详稠。洪荒密林,溟涬海洲。浮石碎岛,虿池瘴谷奈桥断,悬城藏村,危峦望乡废亭台。邪祟心隐,勘破犹闻恶犬吠。杀戾气显,避离无间幽冥海。白骨垒碑,劫尘荒原地,脓血聚渊,溯流忘川河。阴山魑魅尚盼出路,作业鬼怪真个理多。孟婆告假遗朽,一窥壶中烂柯。凡魂过处空间皱褶,若是魄往触情变景。纵横交混,因果难知。黄泉鬼门若虚设,轮回六界不分明。前尘后事浑难辨,此岸彼岸两无凭。
不知他将游去何处,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