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艺韦决绝的背影消失在写字楼旋转门的光影里,留下身后一片难堪的静默。空气仿佛凝固了,只余下都市喧嚣的背景音,隔着冰冷的玻璃幕墙,显得格外遥远。靳博和岳雨峰,两个昔日同窗,此刻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尴尬境地。老同学重逢,本该是推杯换盏、追忆往昔的温暖场景,无论如何,也不该是眼前这幅被精心设计却狼狈收场的局面。
两个男人无声地对视了一眼。男人之间的情谊,很多时候无需繁冗的语言。那一眼里,有靳博的无奈与一丝未消的责备,也有岳雨峰难以掩饰的失落与狼狈。望着龚艺韦消失的方向,两人心照不宣地转身,走向电梯厅。此刻的僵局,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或许唯有交给时间这剂万能的溶剂。
电梯缓缓上升,狭小的空间里沉默更甚。直到走进靳博那间视野开阔、风格冷峻的办公室,在真皮沙发上落座,靳博才打破沉寂。他递给岳雨峰一杯水,目光锐利地审视着这位失魂落魄的老友:“说实话,雨峰,当年在学校,龚艺韦……算不上多惊艳吧?学业拔尖是公认的,但论样貌气质,在咱们系里也不是最出挑的那拨。这么多年,我今天是第一次正式见到她。你到底……为什么对她念念不忘到这种地步?甚至不惜让我当这个‘骗子’?”
岳雨峰仿佛被从一场浑噩的梦中惊醒,眼神聚焦,带着浓重的苦涩。他灌了一大口水,喉结滚动,声音有些沙哑:“上次……在香港那次偶遇,不是巧合。我一直在留意她的消息。见到她那一刻,我才发现……那份感情根本没死,它只是被我自己强行埋了,埋得太深,深到我都以为忘了。她还是那样,不,比当年更……更吸引人。眼神里的那种韧劲儿,那种经历了生活却依然澄澈的东西……”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词,“她当时……没有明确拒绝两家一起吃饭的提议。我以为……我以为还有希望。我离婚了,我想告诉她,我一直爱着她,我后悔了,我想重新开始……所以才……”
“你始终只站在你自己的立场想问题!”靳博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冷峭,“多少年了?当年龚艺韦有多爱你,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为你付出了多少?可你呢?说走就走,连个像样的告别都没有!你看看她刚才的反应——那不是恨,是彻底的冰冷,是界限分明的‘与你无关’!那眼神里写满了现在的幸福和安宁。你给她的,是早已翻篇的过去,是带着背叛色彩的旧伤疤。她现在拥有的一切——稳定的家庭、出色的儿子、还有……”靳博停顿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她不需要你,岳雨峰。你的‘爱’,对她而言,不是救赎,是困扰,是打扰,是揭开旧伤的刀!”
靳博的话像冰锥,刺穿了岳雨峰最后一丝侥幸。他颓然地靠在沙发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玻璃杯壁。
靳博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沉默了片刻,语气缓和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心:“说说吧,你和祝颖……到底为什么离了?” 他其实大致能猜到,但需要岳雨峰自己撕开这道伤疤。
岳雨峰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仿佛承载着整个坍塌的世界。“为什么?呵……”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为了年轻时那份可笑的‘义无反顾’,为了被利益和欲望冲昏的头脑,为了自以为能走通的捷径……报应,都是报应。” 他闭上眼,仿佛又看到了当初那个被浮华迷了眼的自己,“我现在……真的受够了。前半生,我为了所谓的‘成功’,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一个依附品。离婚,是想在彻底烂掉之前,为自己的后半生……挣回一点点体面,一点点做人的尊严。”
靳博静静地听着,没有再追问细节。他看着眼前这个疲惫、悔恨却又透着一丝决绝的老同学,心里明白:岳雨峰,是真的被生活狠狠教训过,也终于……开始成长了。那些不堪的、算计的过往,无需赘言,都写在他此刻沧桑的眉宇间。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聊了聊无关痛痒的工作近况。岳雨峰不需要对靳博说“谢谢”或“抱歉”,那份深沉的理解和无声的支撑,早已沉淀在他们多年的情谊里,厚重而沉默。
然而,这份沉默无法掩盖一个冰冷的事实:岳雨峰,离婚了。
这个念头,在龚艺韦离开后,在靳博的诘问下,在他自己剖白的瞬间,变得无比清晰而尖锐。他离婚了。这本该是挣脱枷锁的时刻,可此刻,巨大的空虚和悔恨像潮水般淹没了他。他多么渴望此刻能抚慰他、接纳他、让他重新燃起希望的人,是龚艺韦!那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女孩。
回忆如开闸的洪水,汹涌而至,带着甜蜜的毒刺:
● 爬山: 她累得小脸通红,却倔强地不肯让他背,汗水浸湿了额发,阳光下的笑容却比山花还灿烂。下山时,他偷偷牵住了她的手,她只是微微一愣,便紧紧回握,手心全是汗,却暖得烫心。
● 跑步/羽毛球: 清晨的操场,黄昏的体育馆,到处都是他们挥洒汗水和笑声的地方。她球技不如他,却总是不服输地挑战,输了就噘着嘴要求再来一局,赢了就得意地跳起来,眼睛亮得像星星。
● 北京蜗居: 那间小小的出租屋,是他们最初的爱巢。白天各自在职场奔忙,晚上挤在狭小的厨房里,手忙脚乱地做饭,常常盐放多了或者菜炒糊了,却吃得格外香甜。偶尔买瓶便宜的红酒,就着简陋的饭菜,也能喝出微醺的浪漫。他们依偎在小小的沙发上,规划着未来:攒够首付买个小房子,布置成温馨的家,然后结婚……他们甚至讨论过孩子,希望是个健康活泼的宝宝,像她一样爱笑,像他一样聪明……那些对未来的憧憬,是清贫岁月里最闪亮的星光。
然而,这一切美好的幻梦,都被他亲手击碎了。
工作中,他遇到了祝颖。她像一颗突然闯入轨道的耀眼行星,带着与龚艺韦截然不同的光芒——优渥得令人咋舌的家庭背景,以及一种带着俯视感的、近乎施舍的“好”。名牌礼物、轻易就能接触到的上层人脉、对未来孩子精英教育的蓝图……这些龚艺韦需要和他一起奋斗多年、甚至可能永远无法企及的东西,祝颖轻而易举就能给予。朝夕相处中滋生的情愫,混合着对捷径的渴望,迅速腐蚀了他的初心。他清晰地意识到:娶了祝颖,他能立刻跨越阶层,少奋斗几十年,未来的孩子也能站在更高的起点。祝颖的“好”,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掌控感,却也让他体验到了不同于龚艺韦那种朴素温暖的、“上流社会”的温存——一种包裹着糖衣的麻醉剂。短短一年多,曾经的誓言和规划在巨大的诱惑面前土崩瓦解。他对龚艺韦的背叛,决绝而残忍,甚至连一句正式的“再见”都吝啬给予。直到龚艺韦发现人去楼空,联系断绝,才惊觉自己早已被抛入冰冷刺骨的现实——她精心构筑的未来,连同那个许诺未来的男人,一同消失了。
讽刺的是,他苦心经营、背叛真爱换来的婚姻,最终也走向了末路。
祝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带着优越感对他“示好”的女人。婚后的她,渐渐撕去了温情的伪装,露出了骨子里的强势与控制欲。她变得咄咄逼人,言语间充满了对岳雨峰出身、能力甚至品味的鄙夷。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朋友、合作伙伴面前,她常常毫不留情地贬低他,将他视为自己成功的附属品,一个需要她“提携”和“管教”的男人。婚姻、爱情、跳板——他当初精心算计的每一步,最终都成了勒紧自己脖颈的绳索。他曾经以为牺牲尊严能换来安稳,却没想到在日复一日的贬损中,那点作为男人最后的尊严,被践踏得如此不堪一击。他也曾试图沟通,试图改变。他低声下气地表达感受,小心翼翼地提出请求,甚至尝试用物质去讨好。但每一次尝试,都像石沉大海,或者换来更激烈的嘲讽和更大的失望。
祝颖的世界里,似乎没有“平等沟通”的概念,只有服从和她的“正确”。婚姻里的情感通道彻底堵塞了。没有交流,没有理解,没有尊重,只剩下冰冷的沉默和日渐积累的怨毒。岳雨峰终于明白,这种情感的循环一旦彻底坏死,婚姻要么沦为一座令人窒息的活死人墓,要么只能走向唯一的出口——散场。
“我虽然得不到爱,但我依然要爱!我为了虚假的生活欺骗了自己十几年,现在,我要勇敢地……做回我自己!”这个念头,在无数个屈辱的夜晚后,终于破土而出,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当他终于向祝颖摊牌提出离婚时,对方震惊之余,立刻露出了商人本色。她试图用女儿岳黎、用他们名下的数套房产、用巨额的财产分割来捆绑他,威胁他,让他知难而退,继续做那个光鲜的“祝家女婿”。
但这一次,岳雨峰没有妥协。他表现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冷酷。“除了我自己挣的那部分,其他的,我什么都不要。” 他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巨额财产,放弃了争夺女儿抚养权,只求一个干净利落的切割。这份前所未有的强硬和“不识抬举”,让祝颖错愕不已。
于是,岳雨峰——离婚了。
拿到那本暗红色、印着烫金国徽的小册子时,他没有在人前表现出任何情绪。直到坐进自己的车里,将车开到一处僻静的河边,锁上车门,他才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伏在方向盘上。压抑了许久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化作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三十九岁,事业有成,坐拥旁人羡慕的物质条件,本应家庭美满,人生顺遂。为什么?为什么他一路狂奔,却把自己推向了如此孤独荒凉的境地?他得到了曾经梦寐以求的“成功”外壳,却彻底弄丢了那个满心赤诚、拥有纯粹幸福的自己,弄丢了那个曾用全部真心爱他的女孩。回首望去,物是人非,满目疮痍。茫茫人海,他像一个丢失了珍宝的旅人,拖着疲惫的身躯,漫无目的地行走,徒劳地想要寻找一份真正的、不掺杂质的爱,一份能让他灵魂安放的真情。只是,那被他亲手推开的幸福,早已在彼岸生根发芽,枝繁叶茂,再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