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窟窿里涌出的湖水在布伦特庞大的骷髅身躯下迅速凝结，形成一片滑溜的冰壳。他巨大的头骨转向戴厄特，幽蓝的灵魂之火在颅骨那个狰狞的孔洞边缘剧烈地收缩又膨胀，如同被狂风撕扯的极光。那目光（如果灵魂之火能算目光的话）死死锁定在戴厄特那只还沾着湖底淤泥、此刻正微微下垂的银色左臂骨上。
“…刚才是你…敲的？” 布伦特的声音干涩得像两块冻土在摩擦，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残存的、被那金属敲击声短暂压制下去的剧痛余悸。他那巨大的骨手指了指戴厄特的左臂，又下意识地、极其笨拙地抬起手，似乎想捂住自己颅骨上那个致命的空洞，动作间铁链哗啦作响。
小汤姆躲在格温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小声对格温说：“格温先生，他…他好像没那么生气了？” 男孩能感觉到那种令人窒息的狂暴怒气正在冰面上缓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茫然的痛苦。
格温的晶角光芒稳定地照耀着，他谨慎地没有靠近，只是点了点头：“看来你的‘首席面包屑供应商’和‘魔法骷髅’组合，歪打正着戳中了船长的…呃…痒处？” 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缓解紧张气氛。
戴厄特站在冰窟窿边缘，骨架还在往下滴着冰水，冷风一吹，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他看着布伦特那双幽蓝的“眼睛”，感受着对方灵魂之火中传递出的那种深入骨髓的折磨——那不仅仅是愤怒，更是无法摆脱的、源自生命本源的痛苦。他活动了一下那只银色的左臂骨，关节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是，”戴厄特的声音很平静，带着点水汽的嘶哑，“那‘嗡嗡’声…让你受不了？”
“嗡嗡声！”布伦特猛地低吼一声，下颌骨剧烈开合，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灵魂之火瞬间又窜高了几分，但很快被他自己强行压下，那感觉像是把咆哮硬生生憋回胸腔。“没完没了！像一万只带刺的冰蜂钻进老子脑壳里！往那个该死的洞里钻！啃！咬！痒得老子想把整个湖都砸烂！” 他巨大的骨手猛地捶在冰面上，冰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但这次没有砸下去，更像是一种无处发泄的痛苦宣泄。
他粗大的指骨用力刮擦着自己颅骨孔洞的边缘，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这该死的破洞…当年那畜生的牙毒得很…啃穿了还不算完…” 他似乎陷入了短暂的回忆，灵魂之火变得飘忽，“…老子硬顶着它活了三个月…期间砍翻了三个部落…最后…最后就是被这没完没了的…嗡嗡声…给磨死的…”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连死亡都无法抹去的疲惫和怨毒。
小汤姆听得小脸发白，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格温的晶角光芒也微微波动了一下。
戴厄特空洞的眼窝注视着布伦特。他想起自己刚复活时，被狗叼走骨头、被村民恐惧、散架在田埂上的狼狈。那些是麻烦，是尴尬，但从未有过这种仿佛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持续不断的痛苦折磨。他无法完全体会布伦特的感受，但他理解那种被某种东西纠缠不休、无处可逃的绝望。
“现在呢？”戴厄特问，指骨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臂骨，发出轻微的“铛”声，“还痒吗？”
那清脆的金属敲击声在寂静的冰湖上格外清晰。
布伦特庞大的骨架明显顿了一下。他停止了刮擦孔洞的动作，幽蓝的灵魂之火聚焦在戴厄特敲击的地方。“…停了。” 他闷闷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那鬼动静…被你敲没了？” 他困惑地歪了歪巨大的头骨，似乎在努力理解这其中的原理——为什么冰鱼的“嗡嗡”能要他的命，而一个破骷髅敲骨头却能让他喘口气？
“只是暂时盖过去了。”戴厄特实话实说，他指了指冰面下，“那声音还在，只是你听不清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布伦特那条用铁链和巨大海兽腿骨粗暴捆扎的“右腿”，“你的腿…怎么回事？”
布伦特顺着戴厄特的目光看向自己那条别扭的“腿”，灵魂之火里闪过一丝烦躁。“沉船的时候，被那条发疯的‘水晶脊’（某种巨型海兽？）一口咬断了！晦气！” 他试图用那条海兽骨支撑着站起来，但湿滑的冰面和完全不匹配的关节结构让他重心一个踉跄，庞大的骨架“轰”的一声又重重摔回冰面，震得旁边的锚头锤都跳了一下。
“该死的！”布伦特怒骂，一拳砸在冰上泄愤，冰屑飞溅。
小汤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赶紧捂住嘴。格温用尾巴轻轻拍了拍男孩，示意他别刺激这位炸药桶。
戴厄特看着布伦特徒劳地挣扎，就像他当初在田埂上把自己拼回去一样笨拙。他慢慢挪动脚步（小心翼翼地避开光滑处），走到布伦特身边，蹲下（这个动作让他掉了两根肋骨，他淡定地捡起来插回去）。他仔细检查了一下那粗劣的“义肢”连接处——铁链深深勒进盆骨和那截海兽骨的连接部，连接处的骨头磨损严重，甚至有了细微的裂痕。
“这样不行，”戴厄特用指骨敲了敲生锈的铁链和坚硬的橡木板，“走不了两步就得散。而且…” 他指了指连接处磨损的裂痕，“再磨下去，你盆骨这块也得裂。”
布伦特巨大的头骨转过来，幽蓝的灵魂之火盯着戴厄特，带着审视和不耐烦：“那你说怎么办？老子总不能爬着走！” 他瞥了一眼戴厄特那身“精致”的银色臂关节，嗤了一声，“难道指望你这身花架子给老子打条新腿？”
“花架子也比你这破渔船锚链强。”戴厄特回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麦子长势。他转头看向格温，“格温，树脂还有吗？要最硬的那种。再找点韧性好的兽筋绳，粗的。”
格温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晶角的光芒扫向橇车方向：“哈格！把我那个标记着‘三号’的备用货箱拖过来！里面有北地巨犀的筋腱和黑松树脂膏！”
哈格和其他商队成员立刻行动起来。小汤姆也兴奋地跑过去帮忙，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雪驼兽和货物间穿梭。
很快，材料备齐。戴厄特在格温晶角提供的光亮下，像个经验丰富的木匠（或者说骷髅版赤脚医生），开始处理布伦特那条悲惨的“腿”。
他先用工具小心地撬松那些几乎要嵌进骨头里的锈蚀铁链，动作尽量轻柔，但布伦特还是疼得（或者说烦躁得）直抽冷气（虽然没气可抽）。戴厄特充耳不闻，专注地清理连接处的冰渣和磨损的骨屑。然后，他将粘稠如沥青、散发着刺鼻松香味的黑松树脂膏厚厚地涂抹在布伦特盆骨的连接处和那截海兽腿骨的断面上。
“忍着点，有点烫。”戴厄特提醒了一句，但显然布伦特对“烫”没什么感觉。
接着，他用韧性极强的巨犀筋腱，模仿肌肉纤维的走向，一层层、一圈圈地缠绕在连接处，将两块骨头紧密地捆绑固定在一起。筋腱缠绕得极其讲究，既保证稳固，又留下一定的活动空间，避免像铁链那样硬勒。最后，再在外面糊上一层厚厚的树脂膏作为保护和加固。
整个过程，布伦特巨大的骷髅身躯一动不动，只有眼窝中的灵魂之火随着戴厄特的动作微微闪烁。他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了好几圈、骨架看起来一碰就散的村勇骷髅，用那双农夫般灵巧（相对而言）的骨手，专注地处理着自己这个困扰多时的“腿疾”。那感觉…很怪异。愤怒和烦躁似乎被一种更陌生的情绪——纯粹的、不带任何目的的帮助——暂时压制了下去。
“好了，试试。”戴厄特退后一步，甩了甩骨手上沾满的树脂。
布伦特狐疑地看了看自己那条焕然一新（至少看起来比之前靠谱多了）的“腿”，小心翼翼地尝试用力。盆骨和腿骨的连接处传来紧密而富有弹性的支撑感，不再是之前那种生硬的、随时会崩断的拉扯。
他慢慢地、试探性地站了起来。这一次，重心稳当了许多。虽然海兽腿骨的形状和长度依旧不完美，走起路来姿势古怪得像头跛脚的山地牦牛，但至少不会轻易摔倒或扯裂骨头了。他试着在冰面上走了两步，铁链和木板不再哗啦乱响，只有沉重的脚步声。
“…还行。”布伦特从巨大的下颌骨里挤出两个字，算是最高评价了。他弯腰，轻松地抓起地上那柄沉重的锚头锤，随意地扛在肩胛骨上，动作恢复了往日的几分彪悍。
他巨大的头骨转向戴厄特，幽蓝的灵魂之火不再狂暴，而是像深海的寒流，沉静而带着审视。看着这个骷髅胸口带着的，似乎是国家之前给每个勇者配备的劣质铜徽章“河东村…村西头勇者？” 他重复了一遍戴厄特的家门，语气古怪，“戴厄特？”
“是我。”戴厄特点头。
布伦特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戴厄特那身沾满冰水泥污的骨架，那只闪着银光的左臂，以及旁边正紧张看着他的小汤姆和一脸淡定的格温。他颅骨孔洞里似乎还残留着那该死的“嗡嗡”声带来的幻痒，但此刻更清晰的，是刚才那短暂却有效的“铛铛”敲击声，和此刻腿上那扎实的、带着松香味的捆绑。
“老子布伦特·碎冰者，”他低沉的声音像冰川在移动，“…欠你一次。”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欠”这个字很不符合他的风格，又粗声补充道：“这片冰原往北三百里，是老子的地盘。要是迷路了或者被不长眼的雪崽子堵了，报老子的名号…或者朝天上放个响箭，老子听见了，算你还人情！”
说完，他也不等戴厄特回应，扛着他那标志性的锚头锤，迈着虽然依旧蹒跚但坚定有力的步伐，朝着北方的黑暗与风雪头也不回地走去。沉重的脚步声在冰面上渐行渐远，很快融入呼啸的风声中，只留下一个庞大而孤独的背影。
“哇哦…”小汤姆长长舒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冰上，“他走了！好吓人…但是也好厉害！”
格温走到戴厄特身边，晶角的光芒照亮他滴水的头骨：“干得漂亮，戴厄特。不仅救了他的命（虽然淹不死），还治了他的‘腿’和‘耳朵’（暂时的）。布伦特船长的‘欠一次’，在北方可是硬通货。”
戴厄特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注视着布伦特消失的方向。头骨里的幽火安静地燃烧着。冰鱼的“歌声”依旧在冰层下低鸣，但此刻听起来似乎没那么刺耳了。
他弯腰，从冰面上捡起一个东西——是刚才布伦特用力站起来时，从他身上掉落的。那是一小块不规则的、边缘锋利的深青色骨片，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海水的咸腥和某种巨兽的气息。骨片的一面，用粗糙但有力的手法刻着一个简单的符号：一个船锚的轮廓，锚尖深深扎入一道波浪之中。
戴厄特握紧了这块冰冷的骨片。北境的寒风穿过他空荡的肋骨，发出呜咽般的哨音。
看北境荒原的遗愿，在冰川的风暴与冰鱼的歌声中，以一种他从未预料的方式，划上了句号。
不过在见了这位英雄之后，很明显，这趟北京之旅距离结束还有一段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