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卢府后,汤小九歇了一日,第二日早上,卢谧、汤小九、吴贵山,连同两家各一个随侍之人,坐马车出了宁远县北门,行不多远,却是潇水河上的渡口。
码头上早有一条四五丈长的木船候着。众人将行李等应用之物搬到船上,并与前来送别的门生故旧拱手道别。随后这条木船在淙淙的潇水中徐徐而去。
船舱中,卢谧、吴贵山、汤小九三人围着一个矮木桌坐下,其上放着梅杏几样果蔬以及三盏茶。
“贵山啊!这些时日只顾着垂钓之事,也不知你的学业可有长进?”卢谧轻呷了一口茶水,慢慢说道。
一听卢谧提到学业的事,吴贵山略有些发慌。
“恩师也知晓,这几日为了垂钓,还是有些忙的!”
“罢了,为师也不考校于你,小九也该开蒙了,这里有‘三百千’,路上无事,你给他讲讲吧!”
说话的功夫,卢谧从行囊中取了三本书来。
何为“三百千”,即是当时童子启蒙用的三字经、百家姓与千字文。
“九哥儿可识得字?”
“倒还认识一些,吴兄可否把书借我一看。”
“好!九哥儿若有不明之处尽可问我。”
汤小九取过了三本书,看了看书名,先打开了百家姓。
里面的字皆是古体,倒也能认个八九成。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魏……孔曹什么华,这个字不认识。”
“孔曹严华,严厉的严字,接着读罢。”吴贵山板着脸说道,倒有几分为人师的样子。
“哦!孔曹严华,金魏陶姜……”
汤小九结结巴巴把百家姓读了一遍,倒有二十几字不认得。
吴贵山将这些字一一纠正,教以汤小九,并大为夸赞,毕竟似汤小九小小年纪能识得如此多字的孩童并不多见。
听闻吴贵山与汤小九对答,卢谧也不作声,只是靠在舱板上假寐,不知在想些什么。
稍歇了一下,汤小九又拿起了三字经。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吴兄,这人之初,为何是性本善,而不是性本恶呢?小九有些不明白。”
“这性本善乃是圣人之言,孟子曰:‘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尤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你可明白?”
“吴兄又开始说子曰诗云了,小九听不懂。”
“就是孟子说过,水流本来不分向东向西的,难道也不分向上向下么?人本性没有不善的,水没有不向下流的。”
“哦!我曾听人讲过孔融让梨,是不是就是人性本善?”
“然也。”
“那我又听说邻村有家生了孪生子,为了吃娘亲一口奶,兄弟互殴;还有我小时在村里玩耍,有那大些的孩子抢人东西,还打人,这也是人性本善么?”
“这个……”
吴贵山被问得哑口无言。
“孟子言性本善,荀子言性本恶,这善恶之争已有千余年矣!而宋朝的朱子又云:‘性者万物之源,而气禀则有清浊,是以有圣愚之意。’老夫以为人的本性就如同一张白纸,染上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即是此理。”
一旁假寐的卢谧慢慢地睁开了双目,又接着说道。
“数年前,宁远城中曾有七八个稚童将一个乞儿围殴致死,老夫惊诧莫名,小小稚童何以残暴致此?细细思来,盖因其家中父母长辈不喜乞儿,以其脏臭而恶之,稚童受其影响下此毒手。由此观之,教化当为诸事中首要之事。”
卢谧说到这,低头喝了一口茶,用手指关节轻敲桌面。
“县学与私塾皆教人做谦谦君子,什么是忠孝仁义礼智信,但人一旦离开之后,多成了见利忘义的小人,市井就是一个大染缸。其实何止是市井,学而优则仕,朝堂之中又如何,本应是群贤毕至的道德君子,孰不知大多是结党营私、蝇营狗苟之辈。怪不得李太白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奈何,奈何!”
“恩师,你……”
吴贵山诧异的问道。
“为师昨夜践行酒喝得有点多,不知所云,不知所云啊,哈哈哈!”
“贵山哪,你这学识还略有不足,日后有时间多多游历一下,听听各地书院的讲学,尤其是东林学院,这几年里面有不少学识渊博的大儒作主讲,听过之人皆言大有收获。”
“是,是,我记下了。”
汤小九在一旁皱了皱眉头,这东林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
……
船顺风又顺水,行至午时,先后过了单江、青口、泷泊,堪堪才过木垒山,就听得右岸山上连声呼喝。
船老大听到叫声,面色一变,连忙从船舱中取出一双桨来,递给随船行走的四儿一根。
“不得了了,速速划船!”
卢谧几人从舱中走了出来。
“船家,何事如此匆忙?”
“客官,近日才听闻这木垒山中好似有匪寇,适才喊叫声好似有人从陆路被劫住了,小的怕水路也不安宁,故此操船早些过去。再向前就是蛮人的地界了,也须小心。”船家急忙答道。
“蛮人?”汤小九有些疑惑。
“九哥儿,这蛮人就是瑶人,不受王化,不知礼仪,自成一家,瑶字你可知怎样写,犬字旁加一个摇头的摇字右边。”吴贵山有些卖弄的说道。
汤小九知道前世中华民族大融合,不论汉夷皆是兄弟,倒不像大明朝这般,因此听了吴贵山的话倒也不以为然,不过想来这瑶民的生活比起穷苦的汉民更要困窘些。
“小九,前面就是上辛乐瑶寨,接着还有下辛乐瑶寨,皆是瑶人聚居之地,像我宁远县的九疑山也有不少瑶人山寨。瑶人生性凶残,不服朝廷管辖,常有叛乱之事发生,自从正统年间就有瑶人杀官造反,陆陆续续至今,我湖广的兵营与塘汛主要是防范他们的。”卢谧对瑶人之事知之甚详。
……
大半个时辰后,木船已出了下辛乐瑶寨,众人皆松了口气。
汤小九见吴家陪吴贵山来的人竟然随身佩了一把腰刀,目中不禁放光。
“吴兄,这位是……”
“这是骆四骆昌林,我家的护院,会些武艺哦!”吴贵山答道。
“原来是骆兄。”汤小九拱了拱手。
“小的不敢,九少爷叫我骆四就是。”这护院连忙摆手说道。
“九哥儿也不要如此多礼,见一个人就称兄道弟,须知长幼尊卑有别的。”吴贵山见汤小九这般客气于是说道。
“哦,那我就称昌林吧!”
“好!好!”
汤小九找个空闲将骆昌林带到一旁说话。只见这汉子二十七八岁,个子将近五尺,虽说是不高,但是骨子里透着彪悍之气。
“昌林,家中有几口人呀?”
“上有一老母,三兄一弟,姐妹都出嫁了,自家有一婆娘,生有两个女儿。”
“哦!”
汤小九从袖中取出一包饴糖来。
“拿回去给女娃娃吃。”
“这怎么好。”骆昌林推辞不要。
“哎,你先收下,且听我说,这些日子九少爷我喜欢上了拳脚,而你又精通武艺,正好可点拨我一下,之后另有相赠。”
“这……”
“你家少爷那里有我去说,再说也不会耽误你做事的,如何?”
“好,就如九少爷所说。”
骆昌林应允下来。
正说话间,突然听到随卢谧来的那个小厮在大喊。
“快看,上游漂下来的是什么!”
离船二十几丈有一物什若隐若现,随着水流很快就漂到了近前。
船老大带着儿子拿竹竿将东西挑到船边,捞起一看却是一个木头做的箱笼,半新不旧的,里面空空如也,只是箱笼上面附着一片鲜红的血迹,还没有被河水冲刷干净。
“看来刚刚确有人遇到了匪寇!”
船又行了一刻钟,河上游竟然冲下两具尸体来。
船家受卢谧之令,将这两具尸体捞了上来。
这是两个汉子,全身赤条条的。年轻些的二十岁上下,右臂被砍掉了,露出白色的骨头,伤口处还缓缓渗出血来;年长的将近五十岁,肚子被戳出一个洞。
“可看出是汉人还是瑶人?怎么衣服都没有了?”汤小九问道。
“没穿衣服,看不出来。”
“衣服应该是被匪寇剥去了,自家能穿就自家穿,穿不了则带回去给小的,但凡有口吃的,谁来做砍头的买卖,都是穷怕了的。”
“过木垒山的时候,我好似还听到有女子的哭喊声,莫非……”不知谁说了一句。
“唉!女眷落到匪寇手中,只怕下场更惨……”
众人皆默然。
卢谧让小厮取了两吊钱出来。
“船家,待到了地方,找些草席,将这二人埋了,再拿这些钱找两个和尚念经超度一下,剩下的便赏你了。”
船老大收了钱,又代逝者向卢谧叩谢。
卢谧令小厮取了纸笔,写了一个旁证,用了私印,一并递给了船老大。
“地方上若有为难,让其尽管来宁远找老夫。”
汤小九站在一旁,借机看了看盖下的私印,却是“卢子静印”,想来先生的字就是“子静”了。
“先生,这人被杀不是应交予县衙,再抓捕凶犯以正国法么?”汤小九不解的问道。
“你这小奶崽们,知道什么!须知区区一个县每年被匪寇所杀之人就有数十上百,又有几个能真正抓到凶犯,而有些不良捕快衙役反而借机敲诈勒索、屈打成招、为祸一方。”
听了卢谧的话,汤小九这才明白,在这大明穷苦百姓皆如草芥一般。
“昌林,以你的武艺,能敌得过几个匪寇?”汤小九转过头问起骆昌林。
“用拳脚可敌三个,用兵器么可敌五六人。”
“恩师,回来的路可不太平,如何是好啊?”吴贵山忧心忡忡。
“可随着大型的商队,或者是官府的运粮车,实在不行也可绕路走。”
“哦,那就好。”
傍晚,木船停到了永州府城外的渡口上。
这永州府治所也即是府城位于零陵县,府县共用一城,东南为零陵县治,西北为府治,整座城依河而建,共有七座城门,除去东南西北四门,在西门两侧分别有太平门、永安门和潇湘门。东门对着怀素塔,塔后有高山,南门对着诸葛岭,其余五门从太平门到北门皆距潇水河不远。
天色已晚,城门都已关闭,五个人拿着行李下了船,在西门外找了两个农家投宿。
说是普通农家,实际上也是稍富裕的人家,要不哪有多余的地方让人住。
五人简单的在一起吃过晚饭,准备就寝。汤小九从卢谧屋内拿了行李进了吴贵山的屋子。
“吴兄,今晚小九就讨扰一下了,正好有点事情与吴兄说。”
“兄弟,我也正有此意,你先说。”
“我想让昌林指点一下武艺,还请吴兄行个方便。”
“些许小事,不用予我说,可还有别的么?”
“没有了,想起来再说吧。”
“那我可就说了,今次永州钓鱼比试,你也知道哥哥我不是这块料,还望你帮衬一二,日后更进一步,去那武昌府,路上不是也有个伴么!”
这非也兄说的也不无道理,而且又不违朝廷律法,汤小九心想。
“吴兄,小弟倒是能助一臂之力,只是成与不成,倒不敢打保票。另外我那鱼饵还缺一味主料,价格昂贵,小弟手中拮据,吴兄,你看……”
“什么主料,莫非是……龙涎香!”
“龙涎香倒是用不上,却是麝香,怎么,龙涎香很贵么?”汤小九有些意外。
“如果是龙涎香,哥哥我钓鱼比试就到此为止了!这东西太贵了,当年三保太监下西洋,给陛下买过龙涎香,一两就值十两金子,哥哥如果买个四五钱,就得乞讨着回宁远了。再就是没有地方买,哪里州府得到这种宝贝都要上贡到大内的,更何况还有众多的藩王喜欢。”
吴贵山轻咳了一下,接着说道。
“麝香就不同了,鹿身上长的东西总比龙身上长的好找的多。明日我等入城,找家药铺买二两银子可够用?”
“应该是够了。”
“那就这样定了。”
接着骆昌林给两人打来了热水,洗漱之后,各自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