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雪地里的守望
第一场雪落下来时,岩后坡的石头全白了,像盖了层厚棉絮。文峰凌晨就爬起来,裹着两件单衣——清芷的那件也套在他身上了——踩着没过脚踝的雪往坡上跑。雪灌进鞋里,冻得脚底板发麻,血泡早就冻成了硬块,踩在雪地上却不觉得疼了,只剩木木的凉。
清芷的病又拖了半个月,水肿消了又肿,脸始终是虚浮的白,说话时气若游丝,却每天都要问:“芽……还在吗?”文峰总说“在,长得壮实”,其实心里比谁都慌——那棵最壮的稻芽被霜打了两次,叶子黄得像枯草,只剩根细茎还硬撑着;断了的南瓜藤没再活过来,埋在土里的半截黑得发腐,倒是旁边新冒了个小芽,细得像线,藏在石缝里,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他扒开积雪,露出那块刻着“丰”字的石头,石头下的干草早被雪压成了冰坨。小心地挪开石头,心猛地一沉——稻芽的细茎断了,斜斜地趴在冻土里,顶端的新绿冻成了暗黄色,像根被掐灭的火柴。
“不……”文峰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手指去碰那断茎,冰碴子硌得他指头疼。他突然想起清芷昨晚咳着说的话:“等开春……稻子该抽穗了吧?”心里像被雪冻住了,又沉又硬。
回岩洞的路上,他捡了根枯树枝,在雪地上划出个小小的“丰”字,划得太深,雪下的冻土都露了出来,黑黢黢的,像块疤。他蹲在雪地里,看着那字被新落的雪慢慢盖住,突然想,是不是连老天爷都觉得,他们这点盼头太碍眼了?
清芷听见他进门的动静,挣扎着坐起来,眼里亮了亮:“芽……长高了吗?”她的手在被子里摸索,摸到那团鸳鸯线,攥得紧紧的——线团边缘磨得发毛,露出里面的麻线,像她此刻的力气,快耗光了。
文峰把冻僵的手往怀里揣了揣,暖了半天才开口,声音尽量平稳:“雪太大,它们躲起来了,等雪化了就冒头。”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块冻硬的野柿子,前几天在石缝里找到的,被体温焐得软了点,“给你含着,有点甜。”
清芷咬了一小口,柿子的甜混着冰碴,刺得牙床发麻,却突然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手捂着嘴,指缝里渗出血丝。文峰赶紧拍她的背,拍着拍着,自己的眼泪也掉了下来——他不怕饿,不怕赵启明的鞭子,就怕她眼里的光一点点灭了,像那根断了的稻芽。
雪下了三天三夜,岩洞门口的雪堆得比人高。文峰把松针烧得旺旺的,火塘边堆着捡来的干柴,却还是冷,石壁上的霜化成水,顺着墙往下流,在地上积成小水洼,又冻成冰。清芷的烧时退时烧,意识也开始模糊,有时会喊“娘”,有时会抓着文峰的手,喃喃地说“稻种……别丢”。
第四天中午,雪停了,太阳出来了,照在雪地上,亮得晃眼。文峰正给清芷擦脸,突然听见洞外传来“扑棱棱”的声,一只麻雀撞在雪堆上,掉在地上,扑腾了两下就不动了——怕是饿疯了,想找吃的。
他跑出去把麻雀捡回来,羽毛上结着冰,身子还软着。“有肉了。”他笑着对清芷说,眼里却发酸,“烤烤给你吃,补补力气。”清芷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用细铁丝把麻雀串起来,架在火塘上烤。火苗舔着鸟肉,发出“滋滋”的响,飘出点焦香,在这岩洞里,竟像过年的味道。
鸟肉烤得焦黑,文峰撕了点胸脯肉,吹凉了递到清芷嘴边。她抿了一小口,肉刚咽下去,突然觉得胃里没那么胀了,头晕也轻了些。“有点香……”她含着泪笑,声音轻得像羽毛,却让文峰心里暖得发烫,把剩下的肉全塞给她,自己嚼着烤焦的骨头,连渣子都没剩下。
那天下午,清芷的精神好了些,能靠着石壁坐一会儿。文峰扶着她,慢慢挪到洞口看雪。阳光照在雪上,反射出细碎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远处的山坡白茫茫一片,唯有他们埋籽的那块地,因为压着石头,雪薄些,露出点黑土的影子。
“你说,”清芷突然开口,声音比昨天清楚,“雪化了,泉眼会不会涨水?”
“会。”文峰肯定地说,“桂兰姨说,开春雪化了,泉眼的水最旺,能浇透整块地。”
“那……咱再种点籽吧。”清芷看着远处的雪坡,眼里有了点光,“把剩下的稻种,埋在泉眼边的土里,那儿暖和,说不定长得快。”
文峰心里一动,从怀里掏出那个布包——里面还剩五粒稻种,被他焐得温热,表皮磨得发亮。“现在就去种。”他把清芷扶回洞里,拿起铁铲就往泉眼跑。雪没到膝盖,每走一步都像在拔萝卜,可他却觉得浑身是劲,像有团火在烧。
泉眼边的雪早被他踩实了,露出片黑土。文峰用铁铲凿开冻层,挖出个小坑,把五粒稻种埋进去,盖上薄土,又捡了块平整的石头压在上面,石头上用指甲刻了个小小的“活”字。
回洞的路上,他看见那棵断了的稻芽旁边,雪地里冒出个绿点,像颗嵌在白丝绒上的翡翠。他蹲下来,扒开雪一看,是那棵被踩倒的稻芽——断茎下面,竟冒出个新的芽尖,嫩得发颤,顶着点雪屑,像个刚睡醒的娃。
“清芷!清芷!”他连滚带爬地冲回洞,把这个发现告诉她,声音抖得像筛糠,“它没死!它从根上又冒芽了!”
清芷慢慢睁开眼,看着他冻得通红的脸,突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我就知道……籽埋在土里,饿不死,冻不死,跟咱一样……”
雪还在下,风还在刮,可岩洞里的火塘旺着,泉眼边的新籽埋着,断茎下的新芽冒着,清芷的眼里有了光。文峰知道,这苦日子还没到头,清芷的病还得熬,赵启明的鞭子说不定还在暗处等着,可只要雪会化,泉眼会涨水,籽会发芽,他们就有理由——等下去。
等雪化,等泉涌,等新苗破土,等那口能养胃的白米粥。这等待或许还很长,可只要彼此的手还能牵住,怀里的籽还温热,这雪地里的守望,就终会等来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