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夏老虎格外短,刚刚到八月就穿了长袖。秋未至,声响已经奏起。
在一定程度上,周宁是喜欢秋天的,柔水村的秋天因为有很多的橡树落叶的脱落变得格外像童话世界,如果仅仅只是因为金黄的落叶铺在地上,那也不是很值得拿出来说。那些落叶恰恰是铺在柔水村的河里,金黄色像蝴蝶一样的枯叶站立在水上。有风从柔水村的后山掠过,环抱着房屋掀起池塘里的羽衣,那荡漾的碧波像醉醺醺的女人,成群结队地造势。
吴满香最近忙着摘花生,因为天气凉爽,心里的火气也小了许多。母女俩在田里倒是度过了一段尚且平静的时光,没有火气的吴满香脸上看不出除了平和以外的气息。她一手抓着花生藤的茎杆,另一只手以最快的速度扭转着根茎处的花生,一张不大的手掌可以包住数十个花生,一边将手上的花生扔进桶里,一边整齐的把花生藤码在沟里。周宁在心里讨厌吴满香的同时,又高看她一眼。吴满香身上有一种笨拙的精明,她从不算计别人的一分一毫,将自己身上的所有物资分配得一滴不剩,这种老实朴素是与生俱来的,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天赋。
她记得很多年前,一次半夜,小腹处的尿将她涨醒,她摸索着试图起床,奈何眼前没有一丝光亮,难以前进。她轻轻地叫着吴满香,没有回应,她靠在墙上,等待未知的白天,她觉得时间过了很久,久到一泡尿好像变成两泡尿,她摇醒吴满香,说:“妈,我害怕,你点个灯,我要上厕所。”吴满香不耐烦地翻身,说:“黑灯瞎火的怕什么,鬼都看不见,你怕什么,点了灯好引鬼上身。”然后她又睡去。吴满香不着边调的话让周宁感到害怕,她哆哆嗦嗦哭起来,声音盖过了外面的蛙声,吴满香猛地抽身起来,一巴掌甩在周宁的头上,她看不见吴满香此时怒气冲冲的脸,当头一棒使她委屈至极,夜晚的黑带给她前所未有的勇气,她越哭越大声,吴满香嘶声力竭地喊,:“再哭,再哭我打死你。”接连着两三个巴掌打到脸上,周宁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疼,她一个抽身踩着吴满香的身体滑到床下,她踮着脚拉开了灯。
那是周宁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场景,吴满香光着膀子坐在床上,参差不齐的头发沾在脖子和额头上,一张比吃了黄莲还苦的脸正被眼前亮起的灯所震惊,所以更准确的来说,她的脸上是杂夹着怒气、不可置信与打破她一贯作风而事后算账的模样,是那么丑陋与不堪。周宁被她呈现出来的模样吓到失语,以至于哭声戛然而止。吴满香晃过神来,边发出鬼一样的叫喊边向周宁甩着巴掌,十几个巴掌就这样悉数落在她脸上,吴满香打累了,说:“下次还开灯吗?还开不开?”此时的周宁忘记了开灯的最初原因,她猛然意识到小腹不涨了,那里变得不仅平坦,而且舒坦。地上有一滩水,一滩浸泡着灰的尿,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哭起来。
第二天,天还没亮,吴满香就扛起锄头,锄头后面挂着一个白桶,吴满香在前面走,白桶跟在后面扭。周宁在家里择好青菜,淘好米。趁吴满香不在的时间,何小莲来过一趟,她在屋子里溜达了一圈,说家里不干净,又说灶房里一点剩菜也没有,最后她发现周宁肿起来的脸,她问:“又是你妈打的?”周宁点头。何小莲说:“你那个苕娘,迟早一天把你打死就算了。”何小莲也不再说什么,她估摸着吴满香回来的时间,回自己屋里,临走前她又说:“不要跟你妈说我来过。”周宁答:“知道了。”何小莲背着手,慢慢地又走回去。
何小莲和周得盛就住在距离吴满香家不到二十米,但是她只挑着吴满香不在家时过来。没有一会儿,周得盛又来了,也许是何小莲回去说了什么,周得盛看起来更加急迫,他仔仔细细端详着周宁的脸,然后说:“为着什么事,也不该这样打自己亲生的孩子。痛不痛啊,周宁。”周宁感受到他热切的关心,闻到了他呼出来带着浓痰的气息,说:“不痛。”周得盛自言自语地说:“哪有不痛的,怕是已经痛得没有知觉了。”他说了几句,又回去了,过了一会儿又来了,手上拿着几个蛋黄派,说:“吃吧,多吃点。”
他的背更折了,用一种近乎渴求的语气解释:“这个,你奶不知道,是我藏着的。吃吧,吃了把袋子扔得远远的。”
周宁感激地注视着周得盛远去的背影,狼吞虎咽地吃下了蛋黄派。她觉得这个家,只有周得盛是个好人。
这是她第二次目送周得盛离开。像这样郑重其事。平地在他脚下仿佛生了障碍,致使他三步一个趔趄,五步一个绊子。她相信,在那间与何小莲共同 居住的小屋里,他更愿意用脚步丈量这如履薄冰的境地。
张婶家里的烟囱冒着白烟的时候,吴满香又扛着锄头回来了。白烟挡住了张婶的模样,只听到她说:“满香,早起得。”吴满香笑着说:“早哦,早起在田里耗。”周宁循着声音看见张婶厨房里一片黢黑,黑洞洞地布景上有两颗明晃晃的眼珠,尽管那张脸忽明忽暗,但那双充满希望的眼睛永不停息。此时的周宁不明白,为什么哪里都是一片黢黑,眼前什么也看不见。
张婶说:“说你早起打孩子,三点钟不到就听见你们家打得轰轰响,我睡着的人都爬起来了,本来想来你家看看,看着也没点个灯。是为什么,要这样下狠手打孩子。”张婶的脸渐渐清晰起来,周宁看见了她那张因为营养过剩而充盈起来的脸。
吴满香笑着说:“不听话怎么不该打,不听话就要往死里打。”张婶说:“打也要控制一点,像你这样打起来,好人也要打成残废。”
周宁觉得,这个世界除了吴满香,都是好人,除了何小莲,都是爱管别人家闲事的好人。何小莲是一个既不管自己孙女又不管闲事的老人。
吴满香放下锄头,说:“儿女最近要回来了吧?”张婶说起儿女笑得合不拢嘴,说:“是啊,要不了两天就都要回来了。忙忙碌碌大半年,不就是盼着一家团聚。”吴满香也跟着笑,说:“是啊,这家盼这个,那家盼那个,不都是为了一个盼字。”张婶家里的饭已经熟了,阵阵清香绕着窗户飘出来,她说:“满香你就盼着周宁读大学,读完了就好喽。”
生活有盼头,干劲才大。眼前一片皑皑,磨的是心神。日子苦过好过心死。柔水村的村民都有自己的盼头,盼儿女成家,盼孙儿长大,盼读书人出息,盼三代转富。
一大早上,就这样悄然溜走。周宁不明白,怎么吴满香对别人总是笑吟吟,对自己就板着个脸,不过吴满香笑起来像花一样,明朗。
周宁不记得那时候是怎么原谅吴满香的,每次想起这件事,每次都添了一些不确定。她不确定那天晚上,吴满香是不是真的打了她十几巴掌,也不确定后来吴满香是不是买了鸡腿作为道歉的筹码,她只记得周得盛手上拿着的蛋黄派,他眼里雾蒙蒙的水汽,他嘴里说的:吃吧,快吃吧。有时候想起来,她甚至怀疑这件事是她边控捏造出来的,她始终不愿意相信吴满香作为一个母亲会为了一盏灯下狠手打自己的女儿,尽管平时的她看起来那么蛮横不讲理,但周宁逐渐忘了这件事,忘了那十几个巴掌。她后来养成了超过五点就不再喝水的习惯,也学会了憋尿这一技能,再也没在深夜起床上过厕所。
等到周宁十岁的时候,她开始喜欢上黑夜。她趁着起来上厕所的时间站在水塘边聆听水下的各种动静,各种声音凭借着晚风一起进入到她的耳朵,逐渐变得灵敏起来,有时候她甚至能听到鱼儿呼吸的声音,又有时候她好像听见有人在水下喘息,时而深时而浅。
在与吴满香生活的十年里,周宁不仅学会了很多生活技能,也学会了生存技能,这些技能教会了她如何更好的与吴满香相处,如何尽可能的避免因为吴满香反复无常的脾气导致的暴力,她逐渐掌握一种规律,维护吴满香那孤独又无援的心,顺从地任她摆布。吴满香的身上有一些不可侵犯的权威,她需要通过建立这些规章制度来声张自己的存在。周宁慢慢读懂了吴满香的内心,开始主导着她的情绪。
种种回忆让周宁时常陷入一种矛盾的境地,对于吴满香的苛责,她有无尽的恨意,又常常流露心软,看见吴满香终日劳碌灰头土脸的样子,她又于心不忍。尽管这些复杂的情绪裹挟着她进退两难,她仍旧不知道如何自处。吴满香是柔水村最普通的一个人,又是性子最烈的一个人。
两个人一下午摘了两袋子花生,吴满香手脚快,一个人抵两个周宁。她匀出一些花生,让周宁提着捅,自己挑着两袋。周宁说:“妈,你走前面,我腿痛,走不动。”吴满香挑着花生就往田上走。周宁跟在吴满香后面,看见她一手翘着扁担,一手抓着绳子,她的屁股像两块瘪砧板,四四方方,平平整整,也像周宁家门口池塘边的两块青砖石,柔水村的女人们踩着石头洗衣服,洗的人多了,石头就平了;周宁觉得,那些洗衣服的人踩的不是石头,是吴满香的屁股。
清水铺旁边的田里撑着一把长伞,还没走近周宁就知道那是何小莲和周得盛。周宁低着头,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吴满香逐渐发出厚重的喘气声,哼哧哼哧地左右摇摆着屁股。周得盛此时在田里抽着烟,他扯着喉咙喊:“周宁,回家啊。”他因为常年抽烟,嘴里总像含着浓痰,半截声音夭折在喉咙管。
低着头的周宁突然被点到名,她像弹簧一样弹起来,说:“是啊,爹爹。”尽管走上几步两只手交换着提这一桶花生,肩膀隐隐作痛,手腕处像脱节一样酸胀。周宁忍着疼痛,继续跟在吴满香后面。
“你放在那里,等下我给你带回去。”周得盛继续说,作为一个上辈,对唯一的孙女还是于心不忍。
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她说:“不用了,爹爹,不重,我提得动。”周宁发现自己和吴满香渐渐拉开了距离,她突然一下走得好远,背上似乎生出无穷的力气,把周宁远远地甩在后面。
周宁保持着僵硬的笑容,将周得盛落在后面。她听见何小莲在骂人:“一天到晚只知道抽那个逼烟,一天不抽就要死。叫你个狗日的话多,管她们家的事情做什么,你还以为她们有个什么好脸色,大婊子养出一个小婊子……”脚下的路突然变得宽阔起来,她越走越快,慢慢赶上吴满香。
赶在上学的最后一天,家里的花生终于挖完了。这天晚上,吴满香早已洗漱完躺在床上,她穿着一件汗衫,领口已经失去弹力,直直地垂在胸口。吴满香有两只傲人的胸脯,像雪莲一样的肉团。周宁坐在靠椅上,窗外有凉风吹进来。她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九点十五。她又走到课桌前,仔细检查明天上学的课本。她看了看窗户,又看了看大门,都锁好了。她重新回到靠椅,规矩地坐着。
吴满香翻了翻身,佯装睡觉,一会儿清了清嗓子,说:“还不睡觉。”她的眼睛和嘴巴一样,上下两片紧紧地闭着,像一把锁封尘着。
周宁猜连日的劳累已经消磨掉她的生气,所剩无己的精力留着休养生息。“妈,之前跟你说的,我想自己一个人在后面小房里睡的事……”周宁的声音逐渐弱下来,她没有底气,也掂量不清楚此时吴满香的状态。她尽量保持一个弱小者的样子,试图唤起吴满香作为一个母亲的关怀。试探或许是唯一的办法。
脸上没有任何起伏。两颗雪白的胸脯正在上下起伏。轻微的鼾声从吴满香鼻子里跑出来。周宁吹了蜡烛,蹑手蹑脚爬山床,脱了衣服,背对着吴满香闭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