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她是乞儿,亦是弃儿。
生母是个青楼歌妓,至于生父,就不知是何时何地的哪位客人了。
年代正值战乱,百姓流离失所便成了常态,谁也不知镇上的这间青楼几时遭到的废除,只知道一夜之间,人去楼空。
一日小丫头醒来,却发现居所空空荡荡,只剩下她一人。
这个小丫头看起来痴痴呆呆的,据说是因为生母怀她的时候,服用各种堕胎药未果,却伤了脑子。
小丫头生来就是个累赘,与同样命运诞生在世的孩子一样,被丢在后厨帮工打杂。
小丫头不过与木桌一般高矮,身子骨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是个没用的小米虫,于是青楼里其余帮工的下人,也成天猪啊猪的使唤她、骂她是个废物。
日子一长,她便默许了这个行为。
幸又不幸的是,因为她的天生残缺,这些言语攻击并不会对她造成伤害,拳脚才会。
青楼倒了,小丫头别无去处,索性独守着这片废墟不肯离开。
或许在她的心头还藏有一个期许,会有人回来接她……她只是被人落下了,却不是被丢下了。
而字字分明的现实是,小丫头在这片废墟中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整整三日,终脱水昏厥倒在了路边。
幸得被好心人带走,在路上喂了她一些随身的残羹剩饭,这才勉强续上命。
可眼下正是战火锋芒的时刻,何处能谓之安全?小百姓们个个自顾不暇,如何能带上一个无亲无故,又毫无自理能力的小娃娃呢?
于是,小丫头再一次遭到抛弃。
她这有限的记忆再不识得回去的路,没了办法,只好拖着这露出脚趾的破鞋,在天寒地冻里,有一步没一步的艰难行乞讨生活。
她不知自己该去向何方,行踪便漫无目的,只道自己应该一路前行。
遇河饮河水,遇树捡烂果,又或是什么都没寻着,食草根、嚼花瓣,如此也能勉强果腹。
季候早已入秋,小丫头身上仍穿着打满补丁的衣裳,因无法承受夜晚风中无孔不入的凉意,于是她终日瑟缩着。
一日,她淌河过岸却一脚踩空,人便顺着湍急的河流被冲去了山脉的另一端,幸得有一棵径直断裂的大树阻住了她的身躯,否则,她将就这么被冲下悬崖。
小丫头浑身湿透的爬上岸,在寒风之中瑟瑟发抖,而后她惊喜的发现,就在竹林中深处,有一间被遗弃的破屋。
她被遗弃,屋子也被遗弃,她只觉这屋子也同她落得一样的归宿。
她与这间破屋惺惺相惜,即便里头什么都没有,她亦欣然留在了这间破屋里,作一处藏身之所。
不知是她陪着破屋,亦或是破屋陪着她。
破屋破屋,天晴落阳,天雨漏水,小丫头却一点儿都不嫌弃。
除去偶尔觅食外,她更多的时间都留给自己发呆,望着漏风的窗外,听风吹动竹叶,传来萧萧瑟瑟的歌声。
这让她想起她的生母,唱歌大抵也似这般动听罢?
其实她从没听过母亲唱歌,因为小丫头整日里都要忙些脏活累活,便是听旁人这么评论,她便这么记住了。
在这破屋里待得久了,时间一长,她便将过去的记忆都淡了个大概,只有这片竹音仍提醒着她,她是何出身。
若是何时下起了雨,小丫头便瑟缩在角落里听着雨声,抬头望着这顺屋顶茅草而滴滴下落的雨点,在地上积起小水潭。
晴好时分,她总是最开心的,看着拂晓暖意渐浓,再待夕阳西下黯然褪去,就像一幅色彩浓重的山水画。
可即便再喜暖阳,她却从不触碰,只是躲在角落远远的看。
是日,晴好。
不知是天暖得人眼发晕四肢无力,还是肚皮空空,饥饿的感官早已麻木,只剩疲弱。
小丫头努力的回忆,距离自己上一顿进食,大约是在一天前,她在河边捡着一颗熟得快发烂的柿子果吃。
又香又甜,比树根好吃多了。
这里林深不知处,树木亦茂盛得伸手遥不可及,果子若长得再高些的,大约都被路过的飞鸟啃食去了罢。
她木木的望着竹林之中日出日落,直到漫天夜色,外头灯火一现,小丫头自恍惚之中见到一个白衣身影,向破屋走来。
透过墙上破开的大洞,二人四目相对,白衣那张疏离的脸上露出诧异,而小丫头回以一脸茫然。
小丫头不知多久没有洗过澡,头发上的油污同泥灰打结成团,身上的衣裳泥点斑斑,早已辨认不出原本的颜色。
她全身上下骨瘦如柴,哪有这个年龄娃娃该有的圆润?只剩那一双鹿大的瞳仁黑白分明,还算得一声漂亮,可其中透出憨傻之气摧毁了这仅剩的优点。
白衣一时错觉,心道这丫头莫不是被人下了药拐来这儿的。
小丫头今世注定生死凄苦,是司命执笔的杰作,是缔忱差命的惩罚。
而他于心不忍,于是来到人界寻找。
洁癖入骨如他,这次竟向脏兮兮的臭丫头伸出手:“你可愿同我离开?”
他的嗓音如风吹竹林般清脆,如夕阳洒落在河面上的粼粼波光。
此刻,他在她的眼中,熠熠生辉。
小丫头吞咽几番,湿润了干瘪的喉咙,发出一声音节:“好。”
她嘴唇上的死皮干裂发白,只这一声,便绽出了血。
白衣带着小丫头离开。
月光下,二人走在野草丛生下山的山路上,小丫头穿着破洞的鞋,一脚深一脚浅的跟在他身后,白衣没了法子,只好慢下脚步等她。
白衣余光里瞥着她蹩脚的动作,漫不经心的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怔楞着,很是费解,将眉头都紧巴巴得皱在一起,像是费了很大的气力……都想不出个答案来。
白衣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耐着性子又问道:“或者,旁人都如何称呼你?”
闻言,小丫头有些紧张的抓紧了他的手,又捏紧衣角,结结巴巴的回答:“他们,他们都叫我……猪。”
说话时,她将嘴巴撅得高高的,黑白分明的瞳仁望向他,一脸的憨傻羞怯模样。
小丫头不懂得看人眼色,她只记得打杂工的大人们这么听她回应的时候,都笑得前仰后合的。
听了这番话,白衣再迈不开脚步,四肢百骸都跟着沉重起来,他黑着一张脸似是咬牙切齿,从唇角漏出只言片语。
——他怎能这么待你……!
小丫头被吓坏了,满面惊慌的缩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全身发颤。
白衣一愣:“你,这是为何?”
有人问,就得答,这是规矩。
小丫头眼神闪躲,只得缩着脖子回道:“我……说错话了,不要,打我……”
闻言,白衣一默。
原是小丫头以为他是因自己而生气,生怕他将自己暴揍一顿。
默上良久,白衣眼露不忍,随之又叹了口气:“我怎么会打你呢……”
他来到小丫头面前,蹲身直视她的楚楚双眼,道:“以后只要有我在,断不会让旁人将你欺负了去,可听明白了?”
他轻柔了言语,生怕风吹草动都会令她破碎。
小丫头木木的望着他,而后使劲点头。
她知道,只要顺从就不会挨打了。
白衣停住脚步回头望去,入眼,满山长满了拔高苍翠的竹,于是俯身向小丫头问询:“以后,我便唤你阿竹,可好?”
白衣何曾这番低声下气的与人说话。
她眨了眨眼,将新的名字在口中默念着,似是觉得好听,便傻呵呵的笑着:“阿竹……阿竹!”
看到她终于笑了,白衣终于松了口气,可下一瞬,她却脚一软整个人昏死过去。
白衣伸手一探,这小小身躯之上的体温竟该死得高,她竟是拖着这具高烧之体,在这深山之中独自熬过数日!
白衣再次握紧了拳,指节泛着青白:“是我来晚了。”
“……烛翊。”
这身着白衣的男子便是上神漾临。
他全然不顾天界众仙的阻拦,执意要下界来寻这灵识残缺不全的烛翊转世。
漾临曾满心以为,凭着自己的力量,或许无法令其生来大富大贵锦衣玉食,却足够护她一世无忧。
可阿竹终究不似烛翊,可以那般骄傲的挺起胸膛,俯瞰万物,敢爱敢恨顽劣不堪。
令他讨厌……又令他追悔莫及。
阿竹今世只是个普通的小丫头,心智不全,生来便受尽欺凌,会惶恐会害怕,会生病会饥饿,她将在这残酷的人界度过生老病死,历经百般折磨。
她最害怕一个人睡觉,最怕黑,怕一睁眼谁都不在了,就像在那夜青楼里……独将她一人剩下。
房间里烛火摇曳,她恍惚中睁开眼,此时窗外天初明,而转头一看,那身白衣就坐在床旁的方椅上。
他说这里是国境边缘的一家客栈,且不用担心战乱,足以让她好好休养一段时日。
她并不去纠结自己怎么会在几个时辰间,就跨越了数百公里来到此处,也并不去纠结这家所谓的客栈里,实际只有他们两人。
阿竹傻傻的瞠着眼。
漾临替她扯好被子:“再睡会。”
她却摇摇头。
阿竹将脸藏在被子下,不敢直视漾临,只从被子里发出闷闷的声音:“那天、是我摔到了脑子……我,我睡着了……就都走了……”
如同一拳砸在了他的胸膛,他却只能回击在棉花上,只剩无力,漾临垂下眼眸,将心事藏在睫羽的阴影之下。
他伸手安抚着她的脑袋:“不怕,不走。”
“……不走?”她半信半疑的从被子里露出两颗大眼睛,茫然的将他望着。
漾临回以点头:“嗯,不走。”
于是她又笑了,笑声憨傻,双眼如同月牙弯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