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芷往炕洞藏新收的芦苇绒时,指尖触到个硬东西——是“哑女缠红”里给哑女编的鸳鸯线结,被狗子撕扯时拽断了半根,线头处还沾着河湾的泥,她一直没舍得扔。窗外的老槐树影晃了晃,枝桠扫过窗纸,发出“沙沙”声,像有人在檐下踮脚徘徊。她心里“咯噔”一下,慌忙吹灭油灯,拽着文峰往炕洞钻——那是赵启明的皮鞋声,比上次搜家时更急,还混着狗子的骂骂咧咧,像是揣了火在身上。
“他们咋找来了?”文峰的手死死按着炕洞盖板,指节抵着块凸起的木茬,是“雪拥苗”时清芷刻的南瓜印,此刻硌得掌心生疼。清芷摸到线团里的半截铁丝,是“种南瓜”时藏的,锈迹在掌心蹭出红痕:“准是狗剩告的密,那天他蹲在河湾的老槐树下,直勾勾盯着咱往芦苇丛里钻。”
门板“哐当”被踹开,木屑溅到墙上,又簌簌落下来。赵启明的鞭子抽在炕沿上,“啪”的一声脆响,惊得灶台上的空陶罐晃了晃,里面插着的南瓜藤应声折断——那是前几天刚从河湾移回来的,藤尖还卷着片新叶。“藏啥呢?”他的声音裹着酒气,喷在清芷刚编了一半的芦苇垫上,“听说你们在河湾搞‘小朝廷’?聚了七八个人,还敢私藏粮食?”
狗子的手往炕洞摸,指甲缝里还嵌着河湾的黑泥,显见是刚从那里回来。文峰一脚踹在他手腕上,两人在黑暗里扭打起来,炕洞盖板被撞得“咚咚”响,像要塌下来。清芷抓起炕角的芦苇捆——是“芦篱护苗”时剩下的粗茎,晒干后硬得像铁条,她狠狠砸在狗子背上,听着他“嗷”地叫出声,心里竟腾起股狠劲,像那天在河湾用芦苇杆抽向偷苗的田鼠。
混乱中,线团从怀里滚出来,在月光下散成五彩的星。红的是哑女最喜欢的颜色,绿的取自河湾的水草,黄的是用玉米皮煮过的,每根线都缠着段日子。赵启明的鞭子缠住清芷的胳膊,那力道让她想起“哑女缠红”里被撕扯的衣襟,棉絮从破口处钻出来,像朵白花花的伤。“你娘当年就不安分,藏男人的鞋垫,你也学她藏私情!”他拽着线团往门外拖,彩线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绕过灶前的灰烬,绕过文峰掉在地上的布鞋,像道淌血的伤口。
文峰红着眼扑过去,后腰的旧伤——“哑女缠红”里被石头撞的那处——突然撕裂般疼,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衣。可他死死咬住赵启明的胳膊,牙嵌进对方皮肉时,尝到的血腥味竟和“种南瓜”那章石缝里的血泡一个味,疼,却能攥住点什么。“放开她!”他含糊地嘶吼,唾沫混着血沫溅在赵启明的棉袄上,“有能耐冲我来!”
清芷趁机夺回线团,红绳在赵启明的鞭梢上绕了三圈,打了个死结——是“芦篱护苗”时编围栏的活结变的,越拽越紧,专防野物撞破篱笆。“这是哑女的信物!”她嘶吼着,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芦苇,“你敢动,我就抱着线团去公社喊,让全公社都知道你抢哑巴的东西!”
赵启明果然松了手。他最怕“影响”,去年就因为抢了王寡妇的布料,被书记训了半宿。狗子还想扑,被赵启明踹了个趔趄:“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两人骂骂咧咧地走了,门板在身后晃,露出外面飘的细雪——比“雪拥苗”那章的雪更碎,像撒了把盐,落在刚抽芽的麦苗上,眼看就要把绿芽压垮。
文峰瘫在地上,血从嘴角淌下来,滴在清芷的布鞋上。那鞋是用桂兰的旧棉袄改的,鞋头补了块蓝布,是鸳鸯线团外层的包裹布。清芷用芦苇绒给他擦脸,绒絮沾在他的胡茬上,像落了层霜。线团散在两人中间,断口处缠着根南瓜籽,是“芦篱护苗”时埋在围栏根下的,不知何时缠了上来,壳上还带着圈浅痕——是清芷当时用指甲掐的记号,说“这样就能认出咱的籽”。“你看,”她把籽塞进他手心,“它跟着回来了。”
文峰攥着籽,突然笑出声,笑声里带着血腥味:“这籽比咱还犟。”他想起那天在河湾,清芷把籽埋进土里时,特意用芦苇叶盖了三层,说“给它盖床绿被子”。此刻那叶早烂成了泥,籽却跟着线团回了家。
雪落进窗缝,在油灯下闪着光,像撒了把碎银。清芷往灶膛添了把芦苇杆,是编围栏剩下的细枝,火“腾”地起来,照亮墙上两人的影子,像“青明上坟”时画的那个圈,歪歪扭扭,却把彼此圈得很紧。她忽然想起桂兰说过,芦苇烧起来旺,埋在土里也能生根,就像苦日子,看着熬不出头,其实根早扎深了。
“得去看看河湾的苗。”文峰挣扎着要起身,后腰的伤却让他倒抽口冷气。清芷按住他:“我去。”她往怀里揣了把芦苇绒,是刚收的新绒,暖得像团火,又摸出那半截铁丝塞进袖管——防着路上再遇赵启明的人。
“穿我的棉袄。”文峰把自己的破棉袄往她身上披,棉花从肘弯的破洞钻出来,“外面雪刀子似的。”清芷没推,她知道文峰的心思,这棉袄虽破,却比她的单衣厚,能护住怀里的线团和那颗南瓜籽。
出门时,雪已经下密了,落在芦苇编的篱笆上,簌簌作响。河湾的方向一片漆黑,只有老槐树的影子在雪雾里摇晃,像个弯腰的人在等她。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棉鞋很快湿透,冻得脚底板发麻,却不敢停——那些苗是她和文峰用芦苇杆一根一根围起来的,每根杆上都刻着小小的“文”或“芷”,像给苗儿系了名字。
快到河湾时,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她猫腰躲在芦苇丛后,看见两个人影正蹲在苗地边,手里的锄头一下下往土里刨——是狗剩和他爹,嘴里还嘟囔着:“赵主任说了,挖着苗有赏,能换半斤玉米面。”
清芷的血一下子涌到头顶。她抓起地上的芦苇捆,是白天刚加固的围栏,还带着潮气,她猛地冲出去,用尽全力砸向狗剩爹的后背:“不准动我的苗!”
狗剩爹被打得一个趔趄,回头看见是她,眼里露出凶光:“小贱人,敢打人?”他挥着锄头就过来,清芷却不躲,死死护住身后的苗地,袖管里的铁丝硌着胳膊,像揣了块烙铁。“这是桂兰姨留的苗!你们敢挖,我就死在这儿!”她的声音在雪夜里发颤,却带着股豁出去的劲。
狗剩怕了,拉着他爹往后退:“爹,算了,她是真敢拼命……”雪越下越大,落在苗尖上,竟像给绿芽裹了层银,看着更嫩了。狗剩爹啐了口唾沫,不甘心地拖着锄头走了,临走前狠狠踩倒了几根芦苇杆,发出“咔嚓”的脆响。
清芷蹲下身,把踩倒的芦苇杆一根根扶起来,用线团里的红绳捆紧。苗尖上的雪化了,顺着叶茎往下淌,像苗儿在哭。她摸出怀里的南瓜籽,埋在最蔫的那株苗根下,又盖上层芦苇绒:“别怕,咱有籽,能再长。”
往回走时,天快亮了。雪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在河湾的芦苇篱上,像给苗地镶了道银边。清芷的棉袄湿透了,却不觉得冷,怀里的线团被体温焐得发烫,像揣了只小太阳。
回到家,文峰正坐在灶前等她,火塘里的芦苇杆烧得正旺。他看见清芷裤脚的泥,就知道她去了河湾,没多问,只递过碗热糊糊:“春桃凌晨来过,塞了把干辣椒在窗台上,说驱寒。”碗沿还热着,是用桂兰留下的粗瓷碗盛的,碗底有个小小的裂痕,像道没愈合的伤。
线团被重新缠好时,天已泛白。清芷在结心塞了粒新麦种,是“芦篱护苗”那片地冒出的第一颗芽结的,饱满得像颗珍珠。“等开春,”她把线团挂在门楣上,和“雪拥苗”时编的稻草人对望着,稻草人手里还攥着半截芦苇杆,“咱再编个大的,把整个院子都缠起来,连河湾的苗地也围上,让赵启明他们连边都摸不着。”
文峰望着线团,突然想起桂兰说过,芦苇最韧,能编筐,能织席,还能护着苗儿过冬。他往灶膛添了把新收的芦苇,火“噼啪”响着,映得两人脸上都暖烘烘的。窗外的老槐树上,不知何时落了只麻雀,正歪着头啄食积雪,看着竟有了点活气。
他想,这日子就像这芦苇,看着弱,实则有骨,只要扎下根,总能在风里站得住。而那些藏在泥土里的籽,缠在线上的结,迟早会在某个春天,冒出满眼的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