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黄昏、枯藤、几棵百年老树。
肆潆沭身躯笔挺,一抹素白之色静立于二人之高墙面前,手腕上纠缠着一株细窄藤蔓,这丝藤蔓受到了滚烫血液的浇灌,而变得犹如新生,碧绿娇嫩。
肆潆沭的目光落在这藤蔓上,神情凝重,似是若有所思。
“放心罢。”漾临站到我身侧漫不经心的道上一句,“不过是些皮外伤,天界仙兽的威名可不是纸糊成的。”
我知道漾临是为了安抚我,可我仍旧心怀不安:“可我害别人受了伤呢……”
我想要做些什么来弥补自己的莽撞,向着肆潆沭走上前:“你还好吗,我来帮你解开藤蔓罢……?”
“别过来!”肆潆沭冷不丁出声叱道,这可给我喊懵了,我一个激灵,定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漾临窄了眸,静观其变。
肆潆沭的目光仍旧落在腕上这丝藤蔓之上,从怔楞,而后瞳孔微瞠,满目皆是不敢置信之色。
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同我们解释,只听她缓缓道:“这咒术……需要汲取我族后辈之鲜血方可解开。”
“难怪。”漾临敛下眼睑,纤长的睫羽在背光之下洒落一片阴影。
我回头望向漾临,口型询问:“难怪什么?”
“轮回境之上浸染了虎族先辈的鲜血,当年是以鲜血做引落下的咒术。”漾临面无表情朗声道,“如今,亦要以鲜血解开。”
我恍然大悟,以肆潆沭的性子,她对虎族心怀歉疚,对遗留的圣物如此虔诚……又怎么会像我这般胡来呢?
数百年来,自然也不曾发现机关所在。
只听肆潆沭低喝一声,就并指为刃划开了手腕,动作干净利落丝毫没有犹豫,而腕上依附的藤蔓,触及湿润,便贪婪的汲取着流淌着的新鲜血液并回馈自身。
墙上藤蔓犹如蓬勃涌动的血管那般逐渐壮大,生长。
衬着肆潆沭一如冰川般素白的肌肤,这顺着伤口滴落在地的道道血色触目惊心,我心生不忍,就像缩头乌龟似的躲回了漾临背后。
藤蔓疯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细指变成了手腕粗细,又近乎与大腿一般硕大,长满了碧绿的枝叶并迅速蔓延开去,瞬息间就像一个囚笼,将我们三人所在之处团团包围。
我心上的不安愈发变大,手指紧紧揪着漾临的衣角不放,漾临以折扇轻拍我的脑袋,似是安抚。
就在我随时准备着让漾临带着我们逃生之时,墙面却漾出阵阵白光,将我们肉眼所见,所有受毒素侵害的地域统统涤荡个干净,转而土地变得一片生机。
我惊讶着事情的转机,然而更令人意想不到的还在后头。
从这面沉寂千百年的墙上,投射出三位老者的音容笑貌,肆潆沭抬头一眼,形容皆痴。
“曲长老、蔚长老、朔长老……”她失神的喃喃。
这三位老者,正是当年虎族最后的千年者。
在这圣物上,不仅留下了老者们生前的容颜音像,更是弥留着那丝不愿离世的牵挂。
——那缕残余薄魂都缠绕其上,围绕在他们唯一的执念周身。
“你果然没有让我们几个老不死的失望!”长胡老者喜笑颜开,笑声朗朗。
“我族终是也拥有了一位天缘者,以性命交换就是死也不亏!若是雍在天有灵,想来也愿含笑九泉了罢!”岁月在这位白发老者的瘦削松垮的脸庞上,刻满深沟,双眼却如千年前那般神采奕奕。
三位长老对视,满心慰藉。
“长老们……”肆潆沭目光闪烁,心中按捺不住的情绪波涛汹涌,她握紧了拳,“我肆潆沭……如何能与初代雍相提并论!又令我如何,能负担如此重任!长老们……潆沭,做不到啊。”
她的声音似有一瞬颤抖。
眼前的幻影逐渐涣散,就连声音都不真切,只有她腕上的藤蔓随风飘动,肆潆沭紧抿着唇角,只将手掌遮盖在手腕的伤势之上,覆盖在藤蔓之上。
那最后的幻影好似慈祥的伸出了手,却也只能触及虚空,老者一声叹息:“好孩子,这千百年来的孤独……辛苦你了!”
“你从不曾令我们几个老家伙失望,你的出生,为我们几个老家伙带来了新的希望。如今你完成了我们的心愿,我们几个老不死的,现在很开心!很满足!我们也有脸去奈何桥边……与雍好好喝上一壶了!”说罢,三位老者一齐放声大笑,这爽朗的笑声回荡在这山谷深处,良久不绝。
笑着笑着,满目湿润。
夕阳西下,她的影子被落日拉得很长,孤零零的。她站在长藤绿蔓之间,这点点血色好似也开出花来。
她是冰、是雪,是不染世俗之色的素白,亦是透着骨子里的哀伤与孤寂。
可这片冷风,亦终将被余晖下的热烈所温暖。
风逐渐大了起来,卷着尘、带着土,将那大片大片的藤叶拍打在她的身上,似是安抚,又似同她一道悼念。
肆潆沭望着浮空渐去的虚影,化在风中,散在阳里,这牵挂也终将被风带走,散落去世间万地。
她将身躯站得挺直,风声过耳,宛如老者的笑音仍旧存在耳畔,肆潆沭的眼眶微微泛红:“是我来晚了……让长老们,久等了。”
她轻声道。
那张看透世事的冷漠容颜上,绽出了苍白的笑,不需要她过多的话语,已让我难以自持。
我揪紧了漾临的衣袖,双眼将泪水一包,又成了那个任人宰割的小哭包:“呜……我这小鬼灵哪能看得生离死别的戏码!”
“笨。”漾临叹了口气,只轻手拍着我的脑袋无可奈何。
我生怕自己会惊扰了肆潆沭的送别,就拉着漾临走远些。
于是我绷着脸上的哭相望向他,可一开口,还是没忍住带着哭腔:“漾临……”
“嗯,我在。”
我将脑袋高高地抬起,冲着天空瞪大了双眼,而后佯作开心的模样对漾临道:“我想,我们今晚……一定能看见那般耀眼的三颗流星罢。”
三位老者这么多年来一定赖在天际不肯离开,望着肆潆沭的成长,望着她的痛苦,望着她的蜕变。
而今,终能没有遗憾的离去。
“你没听他们方才说,要去找老熟人……谈天说地喝酒么?”漾临勾起唇角,望向天际的双眸微微眯起,“如此逍遥快活,他们定是满足的。”
“嗯,他们是快乐的!”我睁大眼跟着笃定的道。
可即便我都这么努力了,豆大的泪珠还是忍不住滚落下来。漾临伸出手指,轻柔地揩去我脸庞的湿润,他笑我:“都长这般大了,还是如此没用。”
我不服气,又一把拽过他的衣袖,狠狠往上泣了一把涕泪,而后得意洋洋的向他宣战。
看他方才满面的嘲笑,被锁死在这一刻。
而不论我这方如何打闹,也全然无法影响肆潆沭心底又临离别的沉痛。
这场告别,直到夕阳全然落尽,只剩一片漆黑之时,才算结束。
肆潆沭拖着沉重的脚步,那寡淡的面容之上,满是倦色。
我扯下身上的布条想要为她包扎,而漾临折扇一挥,就将她身上的伤口愈合得彻底。
高下立判,我羞愧得收起拙劣的布条:“哼……果然还是会些法术吃香。”
可当漾临再次提出要借用轮回境时,肆潆沭却开口道:“先前,我只让二位留下,却从不曾答应要借出轮回境。”
我懵了:“你要变卦?!”
此时的轮回境上还剩最后一道咒术未解,同样只有身为虎族后代的肆潆沭可解。
漾临神情微变,一双桃花眼微微窄起,落在肆潆沭身上:“何意。”
“上神息怒。”肆潆沭虽是摆出一副畏惧漾临力量的模样,面上却毫无表情,她道,“此番重振山谷,还望借助上神的力量。”
漾临轻笑,手中把玩着从不离身的折扇,幽幽开口道:“仙兽白虎,你是何意?”
肆潆沭宠辱不惊:“我自是知道上神需要轮回境,但在此之前,还望上神先助万赦山谷一臂之力。”
肆潆沭竟是一变嘴脸,与漾临谈起了条件。
我在一旁惊得说不出话来,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世事无常?
听肆潆沭接着说出“请求”:“这片山谷乃是我族列代守护之地,至今仍受毒素侵害。”
“哦?”漾临展扇掩面,带着笑的眉眼喜怒参半,“所以,你是想让我替你除净这山谷。”
双方对视,暗自波涛汹涌。
我心觉不妙,赶紧挤进两人跟前打圆场:“哎呀好了好了,都是自己人,和气才能生财!吵来吵去,不只是浪费时间吗!”
漾临闻言,面上倒是颇为赞同:“所言极是。若是你来说,我待如何?我是听她的……还是不听她的?”
他落下一眼,令我不敢直视。
好嘛,把锅甩到我怀里来了。
我左看看肆潆沭,右看看漾临,两边施压,我头皮发麻……终是一哆嗦:“哎呀哎呀!那这样好不好,漾临尽他之力净化山谷,肆潆沭呢就配合他,把轮回境上最后的一道咒术破去……这样漾临既能使用轮回境,山谷也能干干净净,然后我们就开开心心皆大欢喜,好不好?”
我这番顺着肆潆沭说话,漾临的眼中印着我的目光闪躲,他端着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勾起唇角:“你说好,那便好。”
我松了口气,又扭头对着肆潆沭道:“那就这么定了?”
“甚好。”她应下。
于是漾临扭头就走,以我对他的了解,直觉来言,他定是生气了。
可……他还希望我这脑子,还能想出什么更好的点子来呢?
我长叹了一口气,同肆潆沭一齐留下了山谷深处。
漾临在我的眼中,一向强大得好似没有弱点,我也没有将他的疲累放在心上。
而我不知的是,漾临在先前为了替曲芜寻魂,就已耗费了太多神力,至今未能好全,如今又是我一句轻飘飘的“将山谷净化”,又将折损他多少神力。
可漾临从不示弱,便是自己强撑着,也要将我胡乱说出的想法达成。
是我忘了,即便是强大的上神,也会有心神具竭的时候。
眼下,我与肆潆沭在月光之下独处,说上几句交心话。
她坐在树下,我也跟过去坐下,小心翼翼的问出口:“你现在……可感觉好些了?”
她可比我看得开,开口就是老成的口吻:“离别本就是世事常态,只是今日听闻长老亲口对我说出那番话,才明白,原来长老们从不曾怪过我。他们要的,从来都是虎族的辉煌与未来。”
她忽而看向我,面上绽出了善意:“今日之事,谢谢你。若不是你,我恐还要在万赦山谷里,再守上百年罢。”
“不客气不客气。”我连忙摆摆手,“我也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倒是你呀,以后有什么打算?”
肆潆沭不假思索的回答:“我会将虎族的传承延续下去,令此后的虎族,如千年前那般壮大。我就像当年的雍,哪怕只剩一个人,也会撑起整个群落!”
字字铿锵,听得我都感动了:“难怪你敢跟漾临提条件,原来把今后一切都想好了啊……”
她凉薄的脸上绽出稀薄的微笑:“请原谅我,若只凭我一人之力,净化山谷并非易事。”
“只要你能想开,未来好好生活,那就好!”我满心欢喜,坚定并且诚心的祝福她,“我想你的心愿一定可以成功的!如果到时候,我在地府还没被鬼差们扫地出门的话……一定记得要来告诉我呀。”
“我会的……嗯?”
肆潆沭的表情适当的,变成了疑惑。
当肆潆沭解去遗落在轮回境上的最后一道咒术,眼前这面两人高的墙,从暗红变成了生机的褚红,甚至隐隐能感受到其中生命的跳动。
与此同时,整座山谷上浸满的污染也逐步减轻,虽然相当缓慢。
就在肆潆沭用尽浑身解数,解开圣物封印的刹那,夜空之中突然落下一道极为炫目的流星。
我惊喜的从地上跳起来,双手合十,闭上眼向流星许愿。
“希望,我能将遇到的所有美好……都留在身边。”
美貌鬼也好,黑白兄弟也好,阎王还是凶巴巴的判官也好……还有漾临,都能留在我的身边。
是我贪恋着这个温暖的世间,贪恋着所有美好。
山谷持续受到着净化,随着天明,这些娇艳带毒的花果树依次衰竭,由原先那些枯竭的草根重新焕发生机。
若是再经几年春雨,这万赦山谷定能回归到千年前的生机!
就在这时,突如其来的一阵地动山摇,将我摔在了地上。
肆潆沭见状赶紧收住术法,方要来扶我,却见轮回境突然光芒大盛将一旁的我给吸了进去!
我惨叫连连:“肆潆沭!你这第一回开启轮回境,怎的就拿我当小白鼠啊!这不对劲罢!”
肆潆沭来不及拉我,话音未落,我就整个消失在了青天白日中。
直到漾临拖着疲倦的身体寻过来,他环顾四周蹙眉:“渚厌在何处。”
肆潆沭的面上尴尬一瞬,指向墙面:“已经,在轮回境之内了。”
褚红色墙面熠熠生辉。
漾临:“……”
而我孤零零的进入了一片白芒色虚无,就像落在无底洞中,在不断下坠。
眼前不断闪烁着画面碎片刺入我的双眼,令我惊呼连连。
逐渐地,画面多了起来,似也掺杂了鸟语花香。
这里头,始终有一个小女孩,她四处奔走,逐渐长大。
而后,画面中出现了一个男子的背影。
我被这虚空狠狠摔在地上,而那男子回过头,我抬头一眼却被吓了一跳。
这高挺身量,精致眉眼……可不就是漾临嘛!
“漾临漾临,我在这里!”我连忙追上去抱住他的衣袖,却扑了个空,再次摔在了地上。
“漾临”仿似听不见我的呼喊,他走上前,却拉起了那小女孩的手。
那小女孩满脸脏污,一双鹿大的双眼却熟悉得很。
那像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