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风港（三）
没过多久两人便走入了一条斜斜向下的隧道，四周虽然幽暗，前方却也透着些光亮，他们越走越远，已慢慢见到了那些光，耳中还听到了清脆悦耳的水声，那是一道水帘，光在帘上流动、在水中闪烁，方南缀已由这些光中看见了更多的东西，于是他已迫不及待的穿过了水帘。
帘后是一个更大的山洞，寻常山腹之中绝不会有这么大的洞穴，这无疑是人工开凿而成，若说“人工”却也有些不对，因为这洞中之人都生着张野兽的脸，料来便是附近的一些山精妖怪。
这里不但有山精妖怪，还有水色风光，它们便似冰雪一般，镶嵌在四周的岩石与楼房之上，但见木楼层层，叠翠嵌空，风音铃语，水光浮碧。方南缀自是头一回见到这种洞中景貌，那些房屋的形态独特，仿佛已和周围洞岩成为一体，所以他心中实在也没有什么言语可以用来形容。但最为吸引他的却是此处的街道，上面宝光闪闪，竟是用一些珍珠宝石打造而成，方南缀心中赞叹不已，伸手捡起一些放在眼前仔细打量，目中已开始发光。岂知周围路人见到他的举动都慢慢停下了脚步，开始仔细朝他打量，他们的目光便似看着一只野兽那般。没过多久方南缀便被他们瞧得有些不好意思，马上丢下那些珍珠宝石，在身上擦了擦手，继续走路。
“你也无需太过在意，毕竟你如今尚未复原，言行举止难免任着本性；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那是人之常情，迷恋色象正是欲之根本。等你记起一些道理之后，自然可以解脱它们的控制。况且地上这些石头本就蕴含法力，故而在你眼中看见的才会是些珍珠宝石。”她挥手在方南缀眼前一遮，等她手掌移开之后，方南缀顿时吃了一惊，原来地上的珍珠宝石竟已变成了密密麻麻的枯骨和沙石，也不知到底是人骨抑或兽骨，其中还有些奇形怪状的虫子在里面爬来爬去，方南缀一阵恶心，赶紧又伸手在衣服上擦了擦。
方南缀道：“莫非此地的风光都是假的？”
穆穆龙尘笑道：“不错，自从走入刚刚那片松林开始，便算进入了风港的范围，凭肉眼见到的东西，大多都是假的。”穆穆龙尘接着道：“还好这只是些带着法力的枯骨沙石，倘若见到了神仙妖魔，你可不要盯着他们看，就算看见了也得马上移开，万万不可在心中存想留恋，否则连你恐怕也要变成假的了。”
方南缀心中略一回想，只觉那片松林果真有些不大对劲，这才慢慢醒悟过来，说道：“我变成假的？”寻思间又想到些可怕的事，顿时一惊，接着道：“莫非此地的妖精们原先竟也是人，只是被神仙妖魔们施了法术，才变得如此模样？”
穆穆龙尘点了点头道：“眼是心的门，大家每天睁着眼睛，心门大开，看见美妙的东西便要不能自己，被森罗万象勾摄灵神。凡人若见到神仙妖魔的眼睛，最好马上用手遮住视线，阻断目光相接，否则神魂心魄将遭控摄。这种心神的控摄，就像人们从小到大所认识的道理规矩，只因久久熏习，常人便被这些道理规矩控制了心神，无时无刻不在尊信奉行，而这些道理规矩，则成了人的一部分，束缚精神，制约形貌。
“神仙妖魔也讲道理，也有规矩！不过他们的道理不是说出来的，是练出来的，成就的境界，你一看见就懂了，无论你愿不愿意，都必须懂。这种道理也无需言传身教，”穆穆龙尘一指地上那些珍珠宝石，“当你第一眼见到它们，便也懂了。——只是神仙妖魔的道理却又厉害得多，那些道理的境界，能将凡人心中的美变成丑，黑变成白，到那时候，你已不是现在的你了，精神和形貌也会慢慢生出变化，渐渐不再像个人，不再拥有原来的‘道理和规矩’。
“犹似人们第一次踏足青楼，第一次进入赌馆，一旦沉沦，便也如被种在了地上，慢慢成了‘树’。这些人将不再是原先的自己，无论是精神还是形貌，前者成了嫖客，后者成了赌徒，两者加在一起便糟糕之极，那只不过是一副失去意识的躯壳，心神不断被欲望耗尽。长此以往便和牲畜野兽也差不多了，若是无法省悟，来世定要落入畜生道。故而不该去的地方最好不要去，不该看的也决计看不得。除非你的功力修为已能掌控自己心神，不被所闻所见驱策，以致走火入魔。”
穆穆龙尘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说道：“你若不想变成周围这些山灵的样子，最后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来，那便好好听我的话，不该看的别看，不该碰的也千万不要摸。”
方南缀此时果然已有些害怕，他既少了一只手又不懂法力，若是变成了这些妖精，更是雪上加霜，心中再也不敢轻举妄动，当即收摄心神，跟着穆穆龙尘继续前行。
两人脚下踏着珠彩玉晶，一步一步沿着血迹，慢慢来到一间小屋门口，他们推门而入，不料里面竟是一座大花园。方南缀心中虽觉奇怪，但料想便跟地上那些珍珠宝石一般，是假非真，嘴上也不言语，继续向内行去。他们有走过一条花径，穿过两进厅堂，最后又见到一扇木门，推门进去却到了一家酒馆；只见大堂上坐着几个人，真正的人，空姬青也是这些人之中的一个，她正坐在右首那张桌子上喝酒，而铜三却并不在这里。空姬青除了在喝酒外似乎还准备在这里吃饭，这时她已喊出了几道菜的名字，于是门前站着的店小二已应声走了过去。
方南缀和木木龙尘面面相觑，心中狐疑不定，仿佛空姬青刚刚拼着性命、急风骤雨般赶到这里，便是为了喝杯酒吃个饭，而她断腿处的伤口兀自还在流着血。
穆穆龙尘皱了皱眉，慢慢朝四处打量，仿佛又觉察到了什么，心中微一凝神，脸色登时和缓了不少，便也找了张桌子坐下，朝店小二招了招手，好像也准备呼酒叫菜。
方南缀肚中早也有些饥饿，眼见一件坏事突然变成了好事，穆穆龙尘既然不去追究，自也乐得不去管它，脸上一喜，连忙跟着坐下准备叫菜。
穆穆龙尘对着小二道：“你们这都有些什么酒？”店小二提着茶壶替他们各斟了一杯茶，答道：“煊羽回，永香迎，梧禾期，白玉仙……”眼见这店小二身形魁梧，头生双角，面貌如牛，满脸凶相，口中一连说出了七八个酒名，方南缀自是听也未曾听过，料来都是妖精们常喝的酒，心道：“这人酒妖酒料来也是一般，妖精们常在山野，花果酒材自是甚为熟悉，想必对酿酒之道定有独到之处。”想到这里，不觉馋意大起，岂知穆穆龙尘叫完一壶酒便付了账，并未继续点菜。
方南缀见小二应了便提着茶壶要走，连忙拉住他衣袖，说道：“你们这的招牌菜都有些什么？”
岂知这店小二一转头，竟将茶壶往桌上重重一放，前面茶杯也跟着跳了起来，茶水撒了一桌，店小二满脸不耐烦的问道：“吃荤还是吃素？”
方南缀心中一惊，想不到对方脾气如此暴躁，连忙应道：“都吃，都吃。”
“咱们这最拿手的便是清蒸五花肉，油炸冬香鸡，脆皮烤牛肉，白磷洞子鱼，三花五香果，连云千里草，冲芹水晶叶。”方南缀一听之下，登时大为惊讶，不料妖精们也会吃这些山珍海味，心中甚觉有趣，于是点了两荤一素。
不过一会菜肴便端了上来，不料盘中所盛之物，竟是些煮熟的草根树叶。方南缀见了心中自是不大乐意，忙道：“小二，我明明点了油炸冬香鸡和白磷洞子鱼，这些树叶可不是我们这桌的。”
岂知那店小二却说道：“这便是油炸冬香鸡和白磷洞子鱼。”
方南缀不觉一怔，道：“我只看见了树叶草根，却不见有什么鸡和鱼。”
店小二道：“不错，这些树叶草根在我们店里便叫做油炸冬香鸡和白磷洞子鱼。菜是我们做的，名字自然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方南缀一听之下，当真有些哭笑不得，可是见对方神色凶狠也不敢与他辩驳，这时转头望向了穆穆龙尘，脸上大有求助的神色，而穆穆龙尘仿佛并未察觉，看也不看他一眼，兀自在那慢慢喝酒。
这时东边靠墙那张桌上，一位身材肥胖的客人却开口说道：“这饭菜能吃饱就行，至于它长什么模样、在嘴里又是什么味道，实在是无关紧要，修道之人更需明白此中道理，倘若时时被色象所惑，又何尝不是舍本逐末？”
方南缀闻言便朝他看了过去，只见那人圆脸大耳，三十多岁年纪，头戴翡翠银冠，身穿红袍，背上披了一件破破烂烂的大衣，可上面却镶嵌了许多宝石翡翠，显得耀目生辉。他身边还坐着一个人，比他年轻十岁左右，面貌清秀，微有病容，身穿蓝袍、头戴方巾，一副书生模样打扮。他们桌上摆满了菜肴，可是来来去去也只有那位圆脸客人在吃，眼见那些菜盘刚被收走，小二便又送上了新的菜肴，也不知他们到底叫了多少道菜。
方南缀见他说完一句话又继续埋头吃饭，便也未去理他，看他吃得津津有味，腹中顿觉饥饿难耐，连忙伸筷夹起一片树叶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岂知一吃之下竟发现这并不是什么树叶的味道，于是忙又伸筷朝另一盘夹去，吃了几口心中不禁大为惊奇。原来这些树叶草根看着虽是这种模样，可一旦去到口里却成了鱼肉与鸡肉，心中料想这一定又是幻觉作怪，于是扯了扯穆穆龙尘衣袖，指了指自己双眼。穆穆龙尘立即会意，伸手在他脸上一遮，等她那只手移开之后，方南缀已迫不及待朝盘中看去，不料里面装的竟仍是那些树叶草根，心中顿时大为不解。
穆穆龙尘道：“你以为它们会变成一只鸡和一条鱼？”
方南缀道：“这是当然，否则到了我口中却为何突然变成了鸡肉和鱼肉？！”
穆穆龙尘道：“这也简单得很，只因幻的是味道而非形貌！你何时见过一只牛会把自己的肉端上来给别人吃？山灵自然不会做这种愚蠢的事。”
方南缀喃喃道：“……幻的是味道？”说着又夹了一筷树叶放入口中，不料这回竟真是些树叶的味道，只觉又硬又苦，嚼了两口即刻吐出，马上喝了些酒漱漱口，岂知酒到了口中竟也成了水。
这时东边那位圆脸客人又说起话来，笑道：“小兄弟，这店里卖的便是幻，好端端的假货你不吃，偏生要吃些真的，这岂非自讨苦吃吗？哈哈哈哈。”说完眼睛又朝隔壁一桌瞧去，笑道：“宫小姐，妳等的人还未到么？要不要来我这里先吃点东西？”只见隔壁桌上正坐着一位美貌女子，看上去也有二三十岁年纪，妆容淡雅，一身打扮普普通通，桌上既没有酒也没有菜，只是平平稳稳搁着一把刀，这是一把十分普通的刀，可看上去却并不寻常，因为当旁人的目光触到它后，都会发现这一点，于是大家眼中也顿时会亮了起来，仿佛刀光已不知不觉去到了对方心里，而他们全身也开始渐渐变得寒冷。
“你让我过去自然是心中欢喜，一开心难免又要多吃一些，你再这么吃下去，过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只猪。所以，为了你好，说不得只好拒绝你的好意了。”这姓宫的女子声调不但冷，言语刻薄更如刀锋一般尖锐。
“哈哈哈哈！”那圆脸客人听完不但不生气，还开心的笑了起来。可是坐在他身边那个书生模样的少年，已忍不住开始生气，说道：“她骂你，为何还笑得这么开心？”
“她说我继续吃下去就会变成一只猪，可是我再怎么吃还是和猪有所不同，你不觉得好笑吗？”他双眼看着少年，脸上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眉头一皱，面色也变得有些铁青，说道：“哦，你的样子是在生气，看来你并不觉得她的话可笑，这么说，你真的认为我继续吃下去就一定会变成只猪？”
听完他这番话，书生少年的脸色登时有些发慌，连忙道：“不，不是，你别生气……”他一言未毕，酒馆的大门忽然砰的一声被人踢了开来，与此同时外面已窜进一个人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