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太傅府,祝筠先行回府,高照径直往户部去了。
明王早已备好车驾,“高大哥,换身衣裳,我带你去个地方。”明王递过一件侍卫的工服。
“去哪儿,还得偷偷摸摸的。”高照解了外衣,套上行头。
“内府。”
“国库?你能进?”高照诧异。
“高大哥忘了,户部现在是我督理,冯尚书当值时能入内府,我自然也入得。”明王成竹于胸。
内府坐落在皇宫一隅,四面财富经帝王之手流向八方,作为国家财富的心脏,看守之严仅次于皇帝寝宫。
明王出示过腰牌,便有五人齐力推动转盘,将沉重的石门缓缓拉起。车驾停在外围,明王与高照徒步登上台阶至库房。门外看守的两名侍卫上前,比对过手谕,恭敬检查二人身上无火石之物后放行。
过了第二重门,库中只剩下明王和高照二人。明王掏出钥匙,拨动转盘,只听清脆的一声响,库门打开。空荡荡的库房和缩在一角的财物形成鲜明的对比。高照想象不出魏国强盛之时内府是个怎样金光灿灿的模样,但也知晓绝不是眼前这萧条零落的情形。
“前两天父王召我,谈及魏国长久,父王说想利用江北振兴魏国货殖,以便在最短时间内重振魏国国威。”
“陛下雄才伟略,可以一试。”
“我只怕赫连王姬那边不肯让利。”
“这个女人啊,赚那么多钱也不觉得空虚……这是内府的账册?”高照拿起案子的账簿轻飘飘的,和普通的账本也没什么区别。但想到这方方正正的一沓纸,承载着一个国家的运作,又觉得它沉甸甸的。
“两年来西北战事连绵,朝廷已是倾尽国力,账目上入不敷出。估算没有三五年恐怕很难恢复鼎盛。”明王惭愧道。
看账是门学问,需得静心,高照被内府虚空所惊,心不静,但他随手翻开两页就看出了账本上明晃晃的错误。无论出账还是入账,上面记载的国库支出总额远大于实际的加额。
高照皱起了眉头,“冯尚书是徇私舞弊中的状元吗,怎么一本账错漏百出。”
“我问过中书令,他说账目没错,”明王道,“户部官员只需核实明面上的账即可。”
“没错?”高照看不透,疑心自己看漏了哪一行。
“我听冯睿说掌管内府钥匙的不只户部,”明王解释,“内府还有另外一个进出账的渠道。”
“另外的……既掌管内府钥匙,还能让户部知而不报……”一道睥睨天下的身影浮现在高照眼前,“是陛下?”
“嗯,”明王玉指从账册上划过,“每一道政令背后都是利益瓜葛。我猜父王是想同通过财权独立,来减少文武百官指手画脚。”
“在凤鸣霞,赫连依曾向我炫耀她可倾覆天下的财富,那时我嗤之以鼻。我一直以为统治天下,当靠武力和仁政;现在方悟了,无论是武力还是仁政,建立这一切的基础是财富。借利而谋,谋所为利。”高照将账簿撂回桌子。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亘古不变的道理。”明王引着高照穿过连廊,来到后房粮库。
高照站在狭窄的过路上,第一次知道国库屯粮用的不是粮仓而是粮坑,“粮坑有多深?”
“我们方才登上台阶的两倍。”明王介绍,“近处是今年新收上来的粮,”又引着高照到里面,“这个粮坑里剩的粮是户部当时为徽州军筹备的。”明王顺着两坑边上的台阶,捧上一捧,递给高照。
高照掂了掂,评道,“谷粒饱满,份量够足。”
“没错,虽然价格偏高,但朝廷收购的都是上乘粮食。”
“可运到前线的粮食确是劣等的。”高照听出其中关窍。
“冯睿告诉我,军粮运出上京时一律经过检验。”
“这么说粮食是在中途被调包?”这是高照的第一反应,但细想又觉得不妥,“几十车粮草岂能轻易调包,除非负责押运粮草的官员全部被收买。”
“刑部也有此困惑,故连夜提审押送粮草的一干人,可用尽手段仍未查出可疑之人。”
“若说是调包,那些劣等的粮草又从何而来?”高照转身向粮库外走。
“隋行在百姓手中压低粮价,在账簿中又虚高价格,中间差出来的钱,足以购买等量劣等粮以次充好。”明王道。
“倒是说得通。但隋行是如何大肆购买劣等粮草而不被发觉的。还有被调包的上成粮草又去往何处?”高照思路尚清晰,很快揪出两个关键点。
“刑部调查过隋行家中已及熟识之人,可以确定,购买劣等粮草的不是隋行。隋行行事谨慎,他只是将购粮的部分钱财吞下,然后以某种方式将钱送往别处。”
“拐弯抹角的,说白了就是隋行贪的钱变成了劣等粮草。不是隋行亲手做的,也和他脱不了干系。既然隋行那里找不到线索,那卖给朝廷粮食的商贩那边呢?运往徽州的那些粮食哪儿来的,总不会凭空冒出来。调查上京周边粮铺大批劣等粮都卖给了谁,定能查出可以之人。”
“刑部就是这么查的,结果还真查出来一家。”
“哪里?”
“白玉京。”
高照的脚步猛地停住,“白玉京买那么多粮食做什么?”
“前几日刑部派人去查,碰了一鼻子灰,人在门口就被拦下来。”
“怎么,白玉京已经猖狂到目无王法了吗?”高照寒光一凛,觉着自己应李忠世伯的请求放回李骥实在太过仁慈。
“是我们小觑了白玉京的能耐,高大哥你猜怎么着,”明王无奈一笑,“他们竟然请出了丹书铁契!今日蔡公上疏,向父王请旨调查白玉京,未料被父王驳回。当时我就在崇政殿,蔡公一再提及白玉京,父王险些动怒,也不知李骥给父王灌了什么迷魂汤。而且李骥就像听见风声一般,从头至尾都不曾现身,遁的无影无踪。”
高照忽然想起梁安时见李骥有恃无恐,看来白玉京的靠山果然是圣上,只是不知李骥是真有本事得陛下器重,亦或他只是陛下手中的一枚傀儡,“白玉京的账我可以问李骥要。”
“高大哥知道李骥在哪儿?”明王咂摸着高照话里的意思。
“自然是在他自己的地盘上。”
秋意愈发浓烈,院子里凉得坐不住,祝筠打了个喷嚏,收拾着铺子里的账本回屋看。因为一直想着在江北一展拳脚,不时从密密麻麻的账册里跳出来,在白纸上勾画起美好蓝图。
也许是想像的太美好,沉浸其中,屋里来了人也不曾发觉。
“让你传的话传了吗?”
“啊!”祝筠打了个哆嗦,反射似的拉过账簿盖住底下的草稿,活像个不用功、被夫子逮了个现形的学生,“传了。”
“那你继续忙吧。”高照自觉不是个有癖好打探秘密的人,小管家有意藏着掖着,自己也懒得问,索性睁一眼闭一只眼。
“将军,我刚研究了个戏法,你要不要看?”
“你还有这本事?”
“来试一下吧,”虽然是征求意见,但祝筠眼睛里全是“将军你快看我变戏法”的神情。祝筠掏出纸笔,“将军您在纸上写个名字,我不看,但是我能猜出您写的什么。”
“哦?那我得看看你是不是在吹牛。”高照反身坐了下来。
祝筠得意地扬起嘴角,闭上眼睛,背过身去,把白皙的小手摊在桌子上,“将军您可以写个我不认识人的名字,然把纸折起来,放到我手上。”
高照难得有兴致,提笔秀了一手好字,待墨干,按祝筠说得,将纸折了两道放到他手心。
祝筠笑嘻嘻地转过来,手中的纸背到了身后,“啊,让我猜一猜将军到底写得什么。”祝筠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姿态。
“你的手是不是在背后摸字。”高照觉得祝筠那双灵巧的爪子应有此用。
“没有啊。”祝筠再次背过身,展示出手中折得完好的纸张。
“那你猜出我写的什么了吗?”
祝筠转过来,心跳得跟只兔子似的,“是我的名字。”
“哟,不错呵。你身后有镜子,背着我偷看了?”
“没有。”祝筠左右晃了晃,身后桌子空荡荡的。
“你是怎么猜出来的,稀奇。”高照低头看书案,墨迹并未透过纸张留下痕迹。
祝筠开怀一笑,手中的纸张展开,上面歪七扭八的画了几道痕,已然不是高照所写的那张。
“我写的那张纸呢?”高照越发觉得眼前的家伙是个鬼灵精。
“在这里呢!”祝筠连人带凳子往旁边移开一个身位,高照写的那张纸正安静的躺在祝筠身后的桌子上。
“我明白了,你是在背后用事先准备好的纸替换了我的,然后将我写得展开在桌子上,趁我怀疑你手法的时候再转身看清我写的字。”
“将军英明。”
“英明个鬼,还不是被你戏耍一招。”高照白了一眼。
祝筠立马像受惊半猫在洞里的兔子,委屈着嗓子,“我是看将军心事重重,想让将军开心一下。”
“啧,你胆子怎么还没老鼠的大,我又没嫌弃你。”高照的手指节敲在祝筠的额头上。
“唔。”高照的手指像个火折子,灼的祝筠脑袋发烫,风吹过,纸张在桌子上转了个圈。
高照忽然神色一凛,脑海里仿佛有个光影冲破迷雾透出来。
“老甲!”高照火速奔回西院。
圆呼隆的一团黑闻声从房顶滚下,到窗口展成一条,猿猴一般跳进来。
“将军有何吩咐。”
高照扯过地图,从上京到徽州勾出一条路来,是粮草运输的线路,“速速派人沿此路查探,有无地形相近之处,一旦发现,飞鸽回禀。”
“领命!”老甲黑袍一挥,窗前遁了踪迹。
将军的事总是急匆匆,祝筠已然习惯。正要提笔继续记账,就被高照留下的墨宝吸引了注意力。那笔画着墨很重,力载千钧。祝筠还是头次见人将“筠”字写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屋外无人。祝筠将纸小心翼翼的折进竹筒,然后将竹筒收入锦袋,揣在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