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红绳长歌
1951年深秋，寒风卷着老槐树的枯叶，不断拍打着妇联办公室的窗棂。桂兰坐在桌前，对着冻僵的双手哈气取暖，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手中那枚磨得发亮的樱花纽扣上——这是振华留下的唯一遗物，金属边缘的磨损痕迹，总让她想起黄浦江战役那天，溅在他胸口的斑斑血珠。抽屉里，那本被反复翻阅得卷边的《婚姻法》宣传单，早已成为她守护妇女权益的坚实武器。
“砰！”木门被猛地撞开，通讯员阿巧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辫子散乱，脸上还沾着泥点：“桂主任！绸缎庄的王掌柜把阿月关在阁楼三天了！说要拿她给瘫儿子冲喜！”
桂兰手中的搪瓷缸重重砸在桌上，浓茶溅湿了摊开的《婚姻法》。“又是冲喜？”她声音里满是愤怒，“上个月李寡妇跳河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她迅速抓起搭在椅背上的灰布外套，起身时，腰间那截用碎布条精心编织的红绳，系着的旧铜铃发出急促的声响，“走，去看看这个王掌柜还敢耍什么威风！”
阿巧急忙扯住她衣角，焦急地说：“主任，他叫了十几个护院守着门！还放话，谁敢多管闲事就打断腿……”
“打断腿？”桂兰猛然转身，领口微微扯开，露出那道醒目的十字形伤疤，在煤油灯下泛着青白。她伸手取下墙上的《婚姻法》，纸页被翻得哗哗作响：“让他试试看，是他的棍子硬，还是新中国的法律硬！当年振华能用命挡住毒气弹，我就能用这条命，把这些老封建的歪规矩彻底打破！”说完，她将红绳在腕间紧紧绕了两圈，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去。
暮色渐浓，桂兰站在王家高墙下。阁楼小窗透出微弱的烛光，隐约传来压抑的啜泣声。她犹豫片刻，解下腕间那截珍贵的红绳——这是用纺织厂边角料和姐妹们捐赠的碎布条，花了好几个晚上才编成的——刚准备抛向窗棂，雕花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王掌柜叼着旱烟走了出来，烟袋锅子直指桂兰鼻尖，脸上横肉随着说话抖动：“妇道人家瞎凑什么热闹！冲喜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坏了风水你担得起吗？”
“规矩？”桂兰冷笑一声，握紧手中来之不易的红绳，“你儿子瘫在床上，就要拉个姑娘陪葬？七年前我男人用命炸开毒气阀，可不是为了让你们继续干这种吃人的勾当！”她用力抖开《婚姻法》，凛冽的冷风卷着纸页，狠狠拍在王掌柜脸上，“睁开眼睛好好看看，第三条写得明明白白——婚姻自由！谁也不能把人当成牲口买卖！”
“自由？”王掌柜突然怪笑起来，烟锅里迸溅的火星落在桂兰鞋面上，“这丫头吃我的、穿我的，老子卖她冲喜天经地义！你个寡妇懂什么……”
“住口！”桂兰怒喝一声，红绳“啪”地甩在青石板上，响声惊得王掌柜下意识后退半步。她向前逼近，伤疤随着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我是寡妇，但我不是瞎子！阿月娘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苦苦哀求我照应她闺女……你要是敢动她，就是和我桂兰过不去！”
就在这时，阁楼传来重物坠地的声响。桂兰抬头，正看见阿月苍白的脸贴在窗玻璃上，脖颈处的麻绳勒出深深的紫痕。“救……”少女气若游丝的呼救声，被王掌柜的怒吼无情打断：“反了天了！来人！把这个疯婆子给我轰出去！”
十几个壮汉举着棍棒围了上来，桂兰却出奇地镇定。她将红绳在指间灵巧地绕出绳花，冲最前头的疤脸汉子挑眉道：“兄弟，你娘也是女人吧？要是有人逼着她去冲喜，你能忍得下这口气？”手腕一抖，红绳精准地套住对方手腕，“阿月才十六岁，被锁在上面喝凉水啃冷馒头……”
疤脸汉子喉结动了动，手中的棍子不自觉下垂。就在这时，街角传来熟悉的铜铃声。二十几个纺织厂女工举着火把赶来，领头的春桃挥舞着用边角料做成的红绸布条大喊：“桂主任说得对！咱们能纺布能扛活，凭啥被当牲口卖？新社会了，女人得给自己挣活路！”火光映着女工们腕间用废线搓成的简陋红绳——那是昨夜在夜校偷偷编的，绳结歪歪扭扭，却攥得死紧。
王掌柜的烟袋锅子在门槛上磕得山响，溅起火星：“你们……这是聚众闹事！我要报官！”
“报官？”桂兰突然笑了，红绳猛地甩向门楣，缠住高悬的“德高望重”匾额，“正好让警察看看，是你这老规矩大，还是国法硬！”话音未落，阁楼传来“咔嚓”脆响——阿月握着半截断木，脖颈的麻绳已松开，少女眼里燃着光：“爹，我不想死在花轿里！我要活！”
王掌柜抄起枣木拐杖扑来，桂兰侧身躲过，红绳如蛇缠住他手腕。拉扯间，一叠字据从他怀中掉落——竟是阿月娘用血按的卖身契。“人都死了还不放？”桂兰展开纸，指腹擦过干涸的血印，“上面写着阿月是帮工，不是奴！”春桃举火把凑近，女工们炸开了锅：“这哪是冲喜，分明是吃人！”
人群的骚动越来越大，隔壁巷子的老人们也颤颤巍巍地围了过来。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太太看着地上的卖身契，浑浊的泪水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造孽啊，当年我家丫头也是这样……”她的声音哽咽，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鸣，人群中传来阵阵叹息和低声的咒骂。
警哨声由远及近时，桂兰将红绳系在阿月腰间——这截红绳是用她嫁衣里子改的，边角还留着绣花针脚。“别怕，”她擦掉少女脸上的泪，“法律给咱撑腰。”警车灯光照亮院子时，王掌柜瘫坐在地，而阿月扑进桂兰怀里，攥紧她袖口磨出毛边的红绳：“主任，我真不想……”
“我知道。”桂兰从兜里摸出个布包，展开是几缕染红的棉线。“这是用染坊废料煮的，”她捻起线给阿月编手链，“当年我娘教我编绳时说，再穷的日子，也能把碎线头搓成希望。”铜铃在夜风中轻响，老槐树枝桠间不知何时系满了女工们带来的红布——有围裙碎角、襁褓布条，甚至是从日军帐篷扯来的破军布，在月光下像无数只攥紧的拳头。
回到办公室已是深夜。桂兰就着油灯给阿月包扎手腕，红绳浸在药水里变成暗红。“疼就抓着我。”她指尖拂过少女乱发，“想学写字吗？明天咱在老槐树下办夜校。”
阿月突然抓住她的手：“为啥对我这么好？”
桂兰望着振华的照片，照片里他胸口别着的红布条，是当年冲锋时从老乡那儿借的。“有人用命告诉我，”她把编好的棉线绳系在阿月腕上，绳尾系着枚铜纽扣，“真正的胜利，是让所有人都能自己系紧活路。”窗外老槐树落尽最后一片叶，可月光下，新抽出的嫩芽正顶着红绳般的苞，在寒风里微微发颤。
而此刻，在王家后院的一间密室中，王掌柜正对着一个神秘人点头哈腰，脸上满是惊慌和谄媚。“这次多亏您指点，不然还真让那桂兰坏了大事。”神秘人阴沉着脸，把玩着手中的玉扳指，“哼，妇联那帮人越来越难对付了，不过，只要有需要，我自然会再帮你一把，可你也得好好办事……”王掌柜连忙应是，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一场新的阴谋似乎正在悄然酝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