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朽前半生在此与大衍将士一同取下易州这千里沃土,后半生为大衍守这西南关隘。要知这棠陵关自古便是要冲,不论谁取了此关便掌握主动,国强时可放关攻略,国弱时可闭关据守。高祖花了足足十年,阵亡十数万将士,国库钱粮见底,朝中怨声四起。”
冯尚权吹散茶盏上的腾腾热气,小嘬一口,继续说道,“自古而来这神州大地,新朝一统皆是一时盛世。那时大衍新立,理当修养生息,可正逢占据棠陵关的肴跚国王子夺位,内乱不止,故高祖为大衍西南能得万世安稳,不愿错失时机,这一战便是十年。这十年间人口几无增长,国库皆无钱粮,民生与前朝败落时无差无别,只是少了些官僚盘剥压迫。困苦十年,方才将唯一有国力能与大衍正面一战的肴跚国耗得国不见男丁,民难食粒米,最终退出易州三关的柴关之外。十年困苦,方换我大衍西南太平至今,更换得这千里沃土,通商要道,养活逾百万户大衍百姓。”
“冯大人领军取下易州,居功甚伟啊!”孟锦程现下心底缓过劲来,倒敢揶揄起冯尚权。
冯尚权似未听出孟锦程话外之意,仍旧缓缓道来:“那十年是大衍百姓、将士、官员、君主共同撑过,易州是大衍国民共同奋斗之果实。我冯尚权既做上这易州节度使,自不能对不住埋骨此处的十万将士,更不能愧对大衍百姓。”
“哦?不过骆嵩此前道听途说,数了冯老八大罪,也不知属不属实?”骆嵩摇了摇折扇,语气有些调侃。
“是吗,贤侄且说。老朽整日在府中处理政务军务,倒真是孤陋寡闻了。”冯尚权倒真如此自己说的一般,不甚在意官声,听到这些反倒有些兴致。
“人曰,越制建府,私立刑罚,侵吞土地,自征新税,屯募私兵,结党西南,废正立邪,谋害异己。”骆嵩说完,合上折扇,端起茶壶,给冯尚权添上满满一盏热茶。
冯尚权伸手端起茶盏,在手中凉了凉,其间碗中茶水一滴未洒,冯尚权慢慢饮完,开口笑言:“这八罪确也属实,骆贤侄可知朝中何日派兵来讨?”
骆嵩回头瞧瞧门外站着的郑翼与黄丘广,对冯尚权说道:“若我说,只有这飞羽军两团兵力,冯老可信?”
“哈哈哈,当真英雄少年,好胆魄,贤侄当真不怕老朽玉石俱焚,让这西南三州天翻地覆?”冯尚权此时一双狼目渐而冷厉。
“骆嵩失礼,三日内确有十五万大军将至,奉命讨贼。”
“奉谁的命,讨哪方的贼?”
“奉圣人之命,讨将败之逆贼。”
“那老朽便放下心了,终归将死之人,常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朽尚有三件心事未了,你等必须应允。”话语间冯尚权多年身居高位者之威,压得二人有些许不适,冯尚权未等回话,便直开口道,“其一,老朽自知晓孟小友在始元谷中那番话语起,便有意用你,故你必须入易州为官,官职三日后便有人知会于你。”
“冯老是如何知晓我等于车内闲聊之事?玄元道兄也不似冯老的人,难道是他身边有冯老暗桩?”骆嵩似有些好奇问道。
“正是,做这事着实也为难这孩子了。”冯尚权转眼望向孟锦程,“这官你做不做?”
“锦程自小看兄长满腹经略,报国无门,只因是经商人家。邻家纨绔,却能入仕为官,更居渤州要职,庸碌无为,成日里除却吃喝玩乐更不问事。兄长至此久郁成疾,如今尚未三十,拖着一副病躯恹恹于家中养病,再也不复从前了。”孟锦程说出此番话来,似是豁了出去,“今日我孟锦程便就是要骂一骂你们这些人,垂髫小儿尚学礼义,尔等受百姓国家重托,却行祸国殃民之事,寡廉鲜耻,猪狗何异?更莫要说你这狼子野心,意欲谋逆之贼!故我孟锦程醉心字画,不屑与尔等为伍。”
“孟小友好志气!可老朽脾气执拗的很,就喜爱与你这般小辈较劲,你越不愿做官,我便偏要给你安个官职做做。”
“我不做又如何。”
“年轻后生也莫太倔强,多少人来求官皆不得。自然,你若不愿我也不能将你如何,只是你家中父兄怕日子要难过一些了。”冯尚权语重心长,却不再看孟锦程,只是添水沏茶。
“你……你……”孟锦程被冯尚权一通威逼弄得说不话来。
“元谢兄,这几日相处,我亦觉你可为官一试。”
“仲商兄,你与他是要沆瀣一气吗?”孟锦程气得指着骆嵩的双指犹在颤抖。
“非也,只你做官一事我与冯老倒是默契。”
冯尚权似有深意的笑了笑,言道:“你言要一举将世族之地收归国有,定然早有决心报国,莫要再将自己欺骗了。你这通言语说得老朽如醍醐灌顶,为老朽多年的谋划点下最后一笔。”
“哦?听言下之意,冯老并非谋国之辈?”骆嵩似是有些糊涂。
“这数年来老朽确是在做谋国之事。若有人瞧出我非为谋国,那老朽的谋划则败矣。”冯尚权脸上有了些许笑意,可一双狼目依旧精光摄人。
“还请冯老细说细说。”骆嵩听完,一下来了兴致,想一窥这冯尚权究竟所谋为何。
“那老朽所求三件事,你需先应下。”冯尚权双眼又露出一丝狡黠。
“人说冯老如狼如狐,果是不假的。”骆嵩猛一拍孟锦程肩膀,亦是一脸狡黠,应道,“骆嵩应下了,若元谢兄不愿,骆嵩便是用押的也押他上任。”
“好,贤侄爽快。”冯尚权捋了捋胡须,似是放松了下来,开口道,“老朽所谋当自那郭严阉党作乱时说起……”
原是在常和三十六年,冯尚权镇守易州三关时,发现十数年未见的肴跚国斥候现身疆界处,初始一月一探,后高祖薨,变成三日一探,至元辰元年春时,肴跚国竟一日三探疆界。冯尚权甚觉不安,便也遣斥候深入刺探敌情,方才发现那肴跚国竟又集结约二十万大军,准备来犯,定为夺回易州。
其时初春雪未融尽,冯尚权算下最快尚有月余时间,可就近调兵调粮守关。谁知请援奏疏如石沉大海,直至敌军兵临城下,援军之事依旧杳无音讯。是年由春至秋,易州三关被破其二,军民尽数败退棠陵城内。冯尚权率军死守,战至弓弩无弦可换,夜叉擂等守城器尽损,只得拆房抛砖守城,城中军民更无米粮下炊,三日一餐。直至初雪降下,敌军方退。其间冯尚权接连上奏八封,直至敌退十日后,仅三千石军粮方才姗姗来迟。
元辰元年冬,易州守军由五万减员至六千人,易州百姓原近百万户,此时仍坚守易州的只余十万不到。所幸那年冬,原泯州节度使骤逝,从前帐下副将方永急任泯州节度使,方才让背水一战的易州有了后方。冯尚权更借泯州步兵一万,趁冬日一举奇袭夺回易州另外两关。至除夕面圣,冯尚权四方打探,方知原是郭严收了肴跚国密使三千斤珊瑚,尽数截了自己的急奏。郭严更是胆大到,向肴跚国承诺让其攻下易州,只是事后要每年易州的一成赋税。
其时圣人并无实权,冯尚权无奈,只得多方暗中联络商讨,次年春借到十五万军队急赴易州疆界,陈兵柴关,直取肴跚都城,肴跚元气大伤,其间更暗杀归国途中肴跚密使。这才离间肴跚国新君胡席仓与郭严,使肴跚相信大衍仍是曾经将其赶出易州的大衍。自那年至今二十年,肴跚未敢再大举进犯。
冯尚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常年遣密探混入肴跚,有丝毫风吹草动随时回报。便是八年前肴跚王胡席仓病逝,其子胡叹科继位,经过十余年休养,便贼心再起,秣马厉兵欲再攻易州。这八年来柴关常年小冲突不断,想是敌国欲探守军底细,也欲让守军麻木,待某日大军犯境,可出其不意一举破关。
那越制修建的府邸,实则是冯尚权为守棠陵的最后一处壁垒。棠陵城西无有民居,冯尚权也早数传密令,令棠陵百姓一闻鸣镝尽数有序退至东城,并言此事极密泄密者斩。而易川上每座木桥皆是冯尚权精巧设计建成,拆桥秘令一发,便有专人凿开榫头,木桥自便散架,顺流而去。穿城而过的易川水急,船舟难行,更遑论在有敌军扰乱之下渡川。唯有攻下西城最北的冯府方才能安心渡河。
听到此处骆嵩恍然大悟,开口道:“我就说此前进攻时,怎会有诸多怪事。鸣镝百姓尽退,府墙建如城墙,粮仓外凿护城河,冯老当真思谋甚远。私募兵,私征税,结朋党皆是为守易州退肴跚?”
“正是,可也确实犯了律法,数罪并罚实是当诛。”冯尚权若不是无畏死亡,便是自己之死也在其筹谋之内,故此话出口甚是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