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翼自院中闪出,领头直冲大门。一入城上弓手射程,便将木板顶上,只听箭支钉入木板之声不绝,有几支更射在甲上弹开,溅出火花耀眼。
不容易顶过第一波箭雨,下一处掩护近在咫尺,郑翼大步流星直冲了三步,当机立断抛开木板,抬手便瞄着城上一名弓手射出那早已蓄势待发的弩箭。
郑翼射完回头,见身后挺过攻势的飞羽军皆以弩还击。好在城内房屋院落甚多,大半飞羽将士已躲在各处,距那城下还有百步距离。而这百步之内已无掩护,那这百步之间,下一刻便是一处修罗场。
郑翼深呼几口,猛一提气,正欲自墙后闪身而出。忽被一手搭在自己肩上,直直按于原地,定睛一看按住自己之人竟是陈钧。
只见陈钧另一手中提着一坛,也不知自哪挖出的老酒。郑翼从未见过陈钧饮酒,可当下陈钧一掌拍开泥封,竟仰头将整整一坛数斤老酒一气灌下。随即将酒坛丢下,大喊道:“待我先行,你们随后!”
语罢利刃出鞘,前方箭如飞蝗,此时陈钧迎面而上,手中横刀若水,反客为主,刀引激流,人似扁舟,顺流而去。前方利箭如逆冲之水,遇激流或退避或倒卷,好似半分近不得那激流中摇晃沉浮的一叶扁舟。
陈钧身后众军随行,竟也无一人中箭。
此时刚入得城来的骆嵩,遥见城北依山而建的冯府俯瞰棠陵,而那府前的百步广场内,一点寒芒竟未淹没于那黑沉箭雨之中,反斩出一道清明。
事后骆嵩听在场众人说时,更叹道:
遥问广寒几多凉,吴钩银芒短流光。
斗酒尽饮人自醉,潮涌九霄揽天狼。
当时是陈钧抵过两波箭雨,刀势将尽,离开府门尚有五六丈远。只见城头弓手再对准城下飞羽军众,正欲搭箭开弓,此千钧一发间,郑翼向上扔出了几支竹筒。城上弓手尚未瞧清是何物,弹指间那几支竹筒闪出火光,轰然爆裂,响声震天,犹如晴天霹雳一般。
这接连几声巨响,将城上城下众军皆震得耳鸣不已,更散出黑云阵阵,将视野尽数遮蔽。城下飞羽军并非初次见识这爆竹威力,趁敌震惊之际,急奔大门处。郑翼也扛着嘴角挂红的陈钧,来到门下。
“此门与太平宫门同样制式,仲商老弟说即便这特制的火雷也未必能炸开缺口,只能一试了。”郑翼打开背后包袱取出数枚由特制纸张包裹的球状火雷。
“我来试试。众人退至墙下。”黄丘广退远了拿起一枚火雷,点燃引信,便往门上丢去。只见火雷丢到门上并未炸响,倒是往回弹了过来。这一下可把黄丘广吓得亡魂皆冒,逃无可逃,索性抱头趴下。好在那火雷甫一落地便炸开,这一炸可比刚刚那几支竹筒动静大多了,可说是地动山摇。城上守军更以为这火雷能招来地震,不少都蹲下不敢妄动。
动静稍歇,黄丘广便又取了一枚火雷,这次引燃之后稍待了片刻,方才掷出。黄丘广天生臂力惊人,火雷疾飞隐隐夹带风雷之声。又一巨声响起,黄丘广透过烟火瞧见那门缝有一瞬似是透出一丝光亮,就如被攻城锤重击了一下。
“似有成效,再来!”黄丘广伸手将火雷一枚接着一枚丢出,这般连续巨响,将退至东城的百姓着实吓得不轻,不少人都吓得躲在家中,少数胆大的跑到易川边,隔江望着那巨响传来之地。
直至最后一枚火雷炸开,那大门后的门闩也轰然断裂,至此府门大开!飞羽军军心大振,诸将士又皆是军中一等一的高手,再加上飞羽阵这般已受千锤百炼的乱战小阵,待至府中鏖战,飞羽军必是如鱼得水,所向披靡。若真如唐克所说,府中并无密道,那冯尚权自必授首。
黑烟未散,众军士似说好一般抬弩齐射,三番弩箭射出后,郑翼提刀便向府内杀去,黄丘广与飞羽军将士亦紧随其后,无声进击。郑翼架起长刀双手蓄力,就待冲出烟雾斩杀敌军。
可谁知正当冲入那乌砖铺就的校场后,方才发现府内竟无一名守军,地上洒满刚刚射出的弩箭。正要登城浴血的几火飞羽军士,也忽闻城上鸣金之声,城上守军也无一人下城据守,站在校场上本欲奋战的飞羽将士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何事。只见校场尽头站着一个身着紫袍的小老头,仿佛此地管家一般,侧身立在台阶下似在等人。
片刻后这老头身边一名小吏,跑到郑翼身前传话道:“冯公请新至镇安司督军并驻易州飞羽军两团校尉入内一叙。”
黄丘广看了看日头,招呼众人退出府邸休整待命,再遣一队人去打扫战场,处理阵亡将士尸身。黄郑二人在校场之上,静候骆嵩到来。不多时府外一驾车马辚辚而来,门前停下,骆嵩坐在一块板上,被两名随行军士抬了下来,赵庭燕陪在一旁,随后孟锦程也跟着下了车。
冯尚权见着骆嵩和孟锦程,原本疲惫的双眼霎时有了神采。老头没有说话,一步一步地领着众人拾阶而上,骆嵩在他身后,抬眼瞧他的背影,不知为何会这般孤独却又这般高大?
入了正厅,原本空旷,现下依旧空旷,只是正中那如山堆积的公文已被清走,放下了几个草蒲团。众人各自坐下,冯尚权的紫袍此时分外惹眼,这身紫袍是多少人终其一生追求,却又终其一生而不得的。
冯尚权提下一旁小碳炉上的银壶,向面前的汝瓷壶中注水,再换手拿起茶壶,在众人面前的茶盏里都添了七分茶。自己也添了一碗,缓缓将茶壶放下,方才开口道:“诸君原来,先饮一盏这今年红鸾峰上头春头芽的小叶种。除了采摘,皆是老朽亲制,说来也惭愧,都说年至七十古来稀,可除了制茶饮茶,其余的什么也都不会。”
说到此处,冯尚权看着茶碗里澄黄透亮的茶汤,凑到鼻前嗅了嗅,便缓缓饮尽,又添了一盏,方再开口:“我今年亲制的这几斤红茶,怕是没机会再饮了,骆贤侄走前都带了去吧。”
“冯老这茶,果香馥郁,兰香挂盏,微苦不涩,微甜不腻,回甘生津,滋味无穷。”骆嵩饮尽盏中茶汤,不由叹道,“如此香茗那骆嵩便觍颜都讨了去。只是不知冯老如何觉得自此不得再饮了?”
“依二位飞羽校尉看,老朽日后可还能再饮此茶?”说罢冯尚权两眼望向郑黄二人。
黄丘广拍了拍一旁郑翼的后背,抱拳开口道:“冯大人,我二人官微言轻,说能与不能皆做不得数,届时还请冯大人大驾与我二人,一同见见那说话做得数之人。”
“哈哈,也好也好。那列位饮完这盏,再稍待半日,”冯尚权笑道,“老朽尚有两句闲话要与骆贤侄及这位小友扯上一扯,诸位无事可府中四处转转,请!”
冯尚权举盏一饮而尽,赵庭燕瞧了瞧骆嵩,见骆嵩含笑点头,方才饮完茶。再亲手替骆嵩整了整夹腿的木板,打开怀中瓷瓶倒出几粒药丸,交给骆嵩手中,轻声叮嘱道:“仲商哥哥,劳神也伤身的,再莫忘了吃药。”
“无妨的,你自安心去吧。”骆嵩像对孩子般,轻轻拍了拍赵庭燕头顶。
“冯……大人……,晚生孟锦程或也当离席了方才好些吧?”孟锦程纵是富家子弟,却又哪里见过这雄踞一方的枭雄,此番颤巍巍的话说来,全然语无伦次。
“哈哈,老朽就是要与二位小友闲聊闲聊,莫要拘谨了。”冯尚权走到孟锦程身边,一手拍在他肩上。孟锦程当下被拍得歪倒在地,忙又爬起端端正正坐好。
“如今大衍疲敝,栋梁老朽,积怨积贫积弱,大厦或将倾也。”冯尚权坐下,摇头叹气道,仿佛又老了十岁。
骆嵩与孟锦程听冯尚权说出此话,便觉出乎意料,若真一介逆贼,不当庆之?怎会叹国之将倾?故骆嵩未再说话,只静待下文。
“冯尚权,戎马半生,为官又半生,只求尽职,只求大义。起平阉党之乱后,见着那四海升平之下的凋敝,便欲筹谋强国安民之策。故在这易州做这独裁独断之人,为的不过是寻一条出路,一条放诸天下接可行的强国安民之路。恶名也好,善名也罢,于我这将死之人何用哉。名可救黎民百姓否,名可抵将士百万否,名可作黄金万两否?于己有益,于国无助,这名要来何用。依冯某看来,所谓清流重名,不过一群自私自利之辈,盛世可作锦上花,乱世焉能做得雪中炭?”说至此时,冯尚权似是想到了些什么,自身后取出一个木盒,打开后内里装着一本书册,书面上工工整整地写着几个字“易州策”。
“冯老,这是?”骆嵩瞧着这本厚籍,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