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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出身农家的我,从小就养成了不怕吃苦、不怕劳累的生活习惯。
半个月后,我就适应了小站的生活。在闲暇的时候,我更多的是怀念在技校里的这段时光。父亲每月给我两百元的生活费,只有在没钱的时候,我才会想起父亲,才会想起回家。
我所在的这个铁路小站,南面有一家小酒店,北面有一家歌舞厅和两家烧烤店。西面是公路。公路与铁路并排而行,像两条巨龙在群山中游走。与公路相比,铁路更为险峻,走珠连璧,蜿蜒回旋,把万水千山系于一发之间。
下到小站的第一天,工头便安排我参加挖翻浆。
铁路道床道砟板结失去弹性,加之积水,在列车反复的辗压下,石浆就会上涌,雨天形成翻浆冒泥,反复的恶性循环,从而破坏铁道线路的稳定,严重危及行车安全。
挖翻浆是铁路线路养护的一项基础工作,只有把脏污的石砟彻底撤换成干净的石砟,并加以捣固,才达到养护铁路线路的效果。
早上,天空飘着绵绵的秋雨,秋雨洋洋洒洒,落在我们每个养路人的脸上,头发上。离铁路不远的田野,到处呈现出一派颓败的景象。各种庄家,均已收割完毕。
我和工友们扛着大头镐、钢叉、三齿耙,走在铁道线上,走在雨雾朦胧的山野里,这样的景致,宛如一群北归的大雁。
我们把脏污板结的道砟,用大头镐一镐一镐的斫松,再用三齿耙把脏污的石砟刨走,然后重新回填干净的石砟,最后再用大头镐夯实道床。
才一个早上,我的手套就被泥沙磨破,手指露了出来,泥沙把我的手掌咯得通红。那一刻,我感觉时间已经停止,左看表,右看表,工头还不喊下班。后来,我实在是抬不动了,便把装满石子的撮箕搁在肚子上抬。
下班时,每个人的脸上、身上都蘸满了厚厚的泥浆。
下班回到宿舍,脱下衣服时,我的整个肚皮黑黑的。也管不了太多,从宿舍里接根皮管出来,站在宿舍门口冲洗一下。后来工区盖了洗澡堂,条件好多了。
我们经常在下班后,五六个人穿着裤衩,赤裸着身体围着一根皮管,青天白日下,轮流着冲洗,其间不乏有人来一两声高亢的吼叫。冰凉的水冲在我们每个人的头上,身上,很快,地上就汇聚成一条小溪。
刚开始,我觉得有点不雅,难为情,羞于在大庭广众之下脱光衣服,因为不时会有女家属从我们面前经过。看看工友们都这样,女人们从我们面前经过时,好像已熟视无睹,见怪不怪,我这样一想,也就无所谓了。有时洗到兴头上,工友们便开始飘下流话,这时女人们见了便早早的绕开。也有这么一两个女家属全程看着我们冲澡。
在小站的每一个夜晚,我像一只孤单的夜鸟。小站仿佛是一个很多年前,就为我做下的鸟巢。天一黑,除了自己的宿舍,小站一片漆黑。
我的那个小黑木屋早已不在。我们重复着日复一日的繁重工作,白天,我们用手中的大镐敲打大地,夜晚,星光敲打着小站。白天,我们汗流浃背,汗水满面,夜里,小站挂满了雨露和冰霜。
在小站上吃饭倒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吃饭的时候,工友们敲打着各自的饭碗,一起涌向食堂。总有人要扯破嗓子高声大喊:吃饭啦!,喂猪啦!。吼声响彻整个小站,不时会惊起几只山雀的起落。
吃过晚饭后,除了满身的疲惫,手脚酸软,再没别的事可干。天黑了下来,小站死寂一般,火车的长笛偶尔划过夜空,像一道长长的伤口。
在小站,我最怕的就是晚上。
小站的夜晚是凄凉的。小站的夜晚,大地一片昏睡。在风清云淡的夜晚,小站的夜空,月亮仿佛一位疲倦的母亲,久久地徘徊,不愿离去。
我很认真地用心看了一晚上的月亮,是睡着看的。
月亮初升的时候,月亮像有人提着一盏昏暗的灯,迷茫地走在远处的山峦上。慢慢地月亮照亮了整个山峦,山峦也随之清晰起来,一高一矮的两座山峰紧挨着,月亮正好在山峦的凹陷处。
在月光的映照下,矮的山峰像一个坐着、身子向前倾的人,高的山峰像一个弯着腰的人。这时的月亮如同一道昏暗的窗户,透过窗户,宛如看到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在倾心交谈,只是无法猜测他们在谈什么,但可以肯定他们像这样了好多年。
月亮继续升高,高过山峰十几米高的时候,两座山峰又变成了两间大房子。依稀可以看到,远处山上的树木像房顶上的炊烟,袅袅升腾的炊烟,仿佛为人间送来一个永久的神话。
当月亮升得很高的时候,看不见了山峰,大地变成银色的世界。
睡在宿舍的床上,看着雪白的月光洒满整个小站,浩瀚的夜空仿佛蔚蓝的海洋。整个宿舍被月光照得一片雪白,所有的烦躁、喧嚣,戛然而止。我躺在宿舍里,看着皎洁的月光,外面的清风、虫鸣、薄雾,像在轻摇着我的窗帘。
我起身把窗帘轻轻卷开,推开窗子,好让外面的世界,一起涌进我的宿舍。顿时,潮湿的空气,弥漫开来,让人感到无比的凉爽。凉风沁入我的肌肤、充满了我的整个小屋,我舒服,想必小屋也一起跟着我舒服。
把一天的劳累漂洗在月光里,心里有一种莫名的静。此时,可以什么都不想,也可以幻想,甚至可以想入非非。可以把月亮想象成一个落魄的画家,不经我同意,就在我的窗子上随意点染;可以想卖给我酒的女人,她在干什么,还可以想象,小站上肯定有人酒喝醉,也许是一个人,也许是两个人。
在小站的这些日子里,工友们最喜欢整的事就是整喝醉酒的人的恶作剧。曾经有一次,一个工友喝醉酒呕吐,另一个工友就把这个喝醉酒的人的鞋子放到了他床头,当这个喝醉酒的人半夜起床解手,或是早上起床上班,这人必定是双脚踩进了自己的呕吐物里,而不知所以然,他恼恨自己为什么要把鞋子搞得这样脏污不堪,他坐在床沿上想半天,懊恼不已,不应该把鞋子放到床头,他不会想到是其他同事搞的恶作剧。
没有不透风的墙,后来这名喝醉酒的工友知道后,就会寻找机会报复。比如在你喝得酩酊大醉躺在床上时,就会把你宿舍里的电扇开着,照着你的脸吹上一夜,第二天你准鼻子眼泪俱下。
玩得最过火的一次,一个姓高的工友喝得酩酊大醉,吐得人事不省,一个工友把这个喝醉酒的工友的电饭锅放到他床头,据说还通了电,保温着。但是也是从这个恶作剧后,就再没人整恶作剧。
月亮西沉,银色的大地变得墨黑起来。窗外的柳树抖落下满身的妩媚,露珠滴落,溅湿了一地,有几片柳叶老去,落在地上,有几片新叶长出,挂在枝头。窗外,高大的柏树遮住了我的视线,再看不见月亮。月亮落山了,我睡在小屋的一角,小屋睡在小站的一角。
好几个无眠的夜晚,睡不着,我索性把窗帘拉开,让月光尽情地撒泻进来。雪白的月光照着洁白的墙壁,照着我裸露的躯体。
我就像一只疲倦的青蛙,迷失地蹲在一堆枯萎的荷叶上,回味着春天的味道。对于我的春天,就是我的初恋。每个人的初恋都是刻骨铭心的,我的初恋也一样。失去初恋的日子,我的胸口疼了好几个月,每呼吸一次,胸口就剧烈地疼痛一次,是因为自己活得太真实,还是因为爱情有些时候是需要谎言来维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