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我坐在桌前抓了果子啃。
而身后木床上，漾临盘坐闭着双目，周身仍旋着令人无法忽视的低气压。
漾临还生着气呢。
我“咔哧——”一口，手中果子露出雪白晶莹的果肉，汁水四溅。
嚼嚼嚼。
……好似什么瞪着我？
于是闷头吃了一阵，我只觉得屋里凉得发阴，食难下咽。
我便放下果子，回头瞅一眼：“……诶漾临，你要不要也来尝尝？”他不回应，我便自说自话下去，“这果子虽没有外头这么大这么圆，但是酸酸甜甜的……还算不错……”
我又瞟去一眼。
漾临不动如山，周身晕出一片光华流转。
我不得已低下高傲的头颅，向他认错：“好嘛……方才我不该说讨厌你的，我那是……那是开玩笑呢！”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的头皮隐隐发麻，方才逞一时口舌之快，要是真把漾临给得罪了，他一气之下把我丢在这里不管自己走了……我可不是自己把路给走窄了吗？
这可不行。
……我不认路！
看漾临还是不肯理我，我只好一脸谄媚的把果子递去漾临跟前，抬着脑袋仰望他：“哎呀，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当我放了个屁行不行？我错了我错了！”
漾临懒洋洋掀开眼皮，嗤之以鼻。
思前想后，脸皮能当个钱花？
我只得丢下脸面软下言语，搜刮脑内毕生所学去捧他哄他，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他的面色这才缓和些许。
松了口气，我坐在凳上转了个弯，冲他嘿嘿赔笑：“您老……不跟我计较了罢？”
“……呵。”漾临将运转的光华一散，这才勉强肯开金口，“说罢，方才，还想问什么？”
这下我可学乖， 什么该说不该说的，分不清就统统闷在肚子里，我转了个弯，试探着开口道：“既然……你要寻的那个轮回境被人下了咒术，为什么不用神力直接破了它？凭你的本事，要是对着咒术狂轰滥炸、或是撕扯咬踹一番……纵虎族先辈是千年者，也定没有你厉害的！”
漾临只当看傻子般看我：“你真当我的神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这法子行不通吗……”我挠挠头，“那你把虎族狐族后来的故事讲给我听，好不好？”
漾临假意摆弄着手中折扇敷衍我：“你问我？那我问谁去。”
“哎呀漾临，我的好上神！”我蹦跶了两下伏上床案，对着漾临死皮赖脸，抱着袖子好一阵拉拉扯扯，“你不是天上地下唯一上神嘛，有什么事你办不到，有什么事你不知道呢？”
我疯狂眨巴着眼，马屁拍得震天响。
求了半天，便是漾临这般别扭的人儿，端着那副疏离清高的架子，哼哼几声，终于肯与我娓娓道来。
他道，自创世女娲离世后，即便躯体腐化溃烂，却仍然滋养着人世间的万物大地。
传说枯骨被尘土掩埋，地势起伏蜿蜒曲折，历经千年沧桑，此为万赦山谷的根基，是一条亘古的灵脉。
而躯体内那颗最澄明之心化为轮回境，可辨生灵万物命格。
女娲乃生灵万物之起源，是最仁慈最神圣的象征，就连这条山脉也被连带着被赋予不可侵犯的光环，令世人错认为西方的万赦山谷能赦万恶罪罚，洗今生罪孽。
久而久之，万赦山谷的名号便由此传开。
我听得肃然起敬，不禁发出心头的疑惑：“那虎族是如何成为山谷的守护者的呢？”
漾临瞥我一眼，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优胜劣汰，是万物遵循的唯一法则。”
既然要将事情理个清楚，自然少不了追根溯源，那么就从世间两千年说起。
虎族初代者自幼年起曾幸与贤能者常伴，于是个个早通识灵智。
待人间短短三十载过后，人族贤能者相继逝去，虎族初代便回到自己的西方草原领地繁衍。
当年，领头的虎族初代长满了浑身的黑白皮毛，贤能者唤它，雍。
取和谐之意。
因世间优胜劣汰，竞争激烈，虎族先辈顶着巨大的压力，而后除了六位千年成就者，个个年纪轻轻就驻颜了。
令近旁狐族羡妒不已。
在当年，一方兽族能拥有六位千年者，已是让人无限唏嘘的数字了，因此，当年的虎族，是与朱雀玄武青龙三方齐名的强族之一。
然，待虎族安稳扎根后，后人乘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族人皆过上了相当惬意的生活。虎族的六位千年者无一修炼成仙，而族内亦再没无一人突破千年瓶颈。
此为福祸相依。
雍只怕自己逝去后，虎族世世代代走向下坡路，便想尽方法改变处境。
她便与其余五位千年长老，在附近寻着了一方灵气异常充沛的山谷，这便是万赦山谷。若是族人能借助灵气修炼，势必能助长修炼速度。
可觊觎这片土地的生灵，怎会只有虎族呢？于是为了抢占万赦山谷，虎族时常与他族发生战争。
幸虎族里头个个矫健，又有数量上占优势的千年者，虎族便在此长久扎根下来。
如雍料想的那般，得如此风水宝地，虎族族人果真成长迅速……却无一能够突破千年的瓶颈。
到底是缺少历练，还是悟性不足，无人可知。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了，直到领头初代的白虎雍寿终正寝，怀憾而去，虎族中只剩下五位千年长老。
雍憾事有三：其一是后辈不争气，不知居安思危；其二便是后辈再没出一个千年者，浪费了初代各位的一片苦心；其三……便是至今，也未能见一后辈拥有天缘。
未能成仙！成了虎族的一大心结。
事实证明，雍的顾虑是有先见的，待其死后，虎族的命运便逐渐走上了下坡路。
什么山洪地震海啸的天灾接踵而至，虎族不得已舍弃了原本的草原领地，全然退回万赦山谷之中。
族中虽有着五位千年老者的加持，虽仍负有强族盛名，却也免不了逐渐走向衰败。
此为世事难料。
直到肆潆沭的出生，打破了这一僵局。
她生来便拥有雪白的皮毛，黑白色纹路，一双极浅的琥珀色瞳孔，与虎族初代的雍，如出一辙。
五位老者看到还是幼崽的她，便是个个激动得红了眼眶老泪纵横。
那日，恰好是雍的百年忌日。
这就像是命中注定，肆潆沭是老天赐予虎族的礼物。
因此，从肆潆沭出生之日起，族中就有传言，她是雍的轮回转世。
她或许能成为虎族，唯一一个可以伸手碰天的存在。
怀揣着希望，五位长老待她更是不惜代价不留余力，将她视作虎族内定的唯一继承人。
而肆潆沭也不负众望，展现出了自身强大的悟性与天赋，四百年后，成功踏上七百年的瓶颈，在族中实力仅次于五位长老。
因虎族战事不断，也致使肆潆沭一路上踩着尸骨血肉成长，心性比多数族人都要沉稳内敛。
而此时，狐族与蛇族正密谋又一次发动争夺，聚集四位千年者，意图夺下山谷。
蛇族善毒，使用卑劣手段，在溪流之中下无色无嗅的毒药。
等时间一长，毒性在水中蔓延开来，致使草原植株失去生机，长出鲜艳毒花毒果，而误食者死伤遍地，原本的葱郁草原就此失去生机。
山谷的灵脉阻挠着毒素的入侵，又因地势易守难攻，这场战役便持续了三年之久。
而就在这三年中，肆潆沭的成长就好像就禁锢住了那般，再无长进。
直到山谷入口被敌人攻陷，山谷内部便爆发了一场翻天覆地的暴乱。
肆潆沭逃出山谷，被敌方两名千年者围捕追赶，身受重伤。
而卿尘卿奚两兄妹恰好在人界历练，恰好经过，与肆潆沭相遇。
肆潆沭满面明艳的妆发，只一眼便勾人心魄，卿尘再无法移开视线。
而当时的卿尘即便再想出头打抱不平，自身也不及千年修为，于是面对两名千年者，肆潆沭与卿尘卿奚三人掺和一起组团逃跑。
这便是青龙白虎的初次相遇，狼狈不堪。
直到三人遇上一片海域，便接连噗通几声落入海中捡回性命，敌方守上数日，终悻悻离去。
于是，卿尘将肆潆沭救回海底，教她如何凫水，教她如何在海中呼吸。
这一切皆被卿奚看在眼里。
卿尘是卿奚的哥哥，是世间待她最好的人，是任何人都碰不得看不得的私有物。
因此，卿奚所有的消极情绪都落到了肆潆沭身上，明面上温柔单纯，背地里却变着法的对着她冷嘲热讽。
卿奚戒备她，抵触她，讨厌她，甚至于没等肆潆沭的伤口痊愈，趁着卿尘不在，就把她想方设法给赶了出去。
敌人不再守着海域，肆潆沭这才负伤匆匆赶回山谷，只可惜为时已晚，虎族的结局已成定局。
万赦山谷这般神圣之地，尸横遍野，到处都是昔日相伴的熟悉面孔，如今却倒在血泊之中没了声息。
此外，还有狐族的大小尸体。
狐族受了蛇族的挑唆，而那蛊惑了狐族族长的赤狐，便是蛇族的奸细。
狐族成了蛇族最大的跳板和牺牲品。
待肆潆沭一路跌跌撞撞向着山谷深处而去，此处放置着圣物轮回境，还有虎族长老与敌人进行着最后的角逐。
往昔五位长老，仅剩其三。
而在这时，肆潆沭才终于彻悟突破瓶颈，伸手触碰天缘。
凉施禀惜才之心现身，给出一个选择的机会，若是肆潆沭就此与凉施回去，就能得仙缘之机。
……可眼前是三位长老活生生的性命！
“我不能走，我要留下。”肆潆沭面色惨白紧抿着唇，冷汗津津。
“你这丫头，你要是不走，我与老不死的便立刻自刎死在你面前！”一位长老怒目圆睁。
“长老！”她握紧了拳头。
“虎族沦落至此，你即便留下又有何用，徒增一条性命罢了！”又一长老言，“虎族的希望……就全在你的身上了！”
“快走罢！”
……走？
老者皆以死相逼，肆潆沭最终含恨妥协。
在她离开刹那，三位长老选择赌上千年成就者最后的尊严对轮回境下达咒术，誓死相护。
最终，皆惨死在蛇族手下。
最终，强盛虎族不复存在。
此为因果循环。
直到人界集结四兽消灭妖兽鵼梧后，肆潆沭就此成仙，虎族最终还是达成了夙愿。
可万赦山谷却早已物是人非。
肆潆沭凭一己之力驱散蛇族，重新镇守山谷。
可死去的祖祖辈辈，却再无法复生。
她无法原谅自己。
她竟选择了以族人的性命为代价，成就了自己的仙缘。
这便是她为何又独身回到万赦山谷的原因。
这便是，她的执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