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天降大任于斯人也
陶雨息在府卧榻修养几天，才有所好转，便忙不迭地去上朝，对于公务他一刻都不曾怠慢。
难得今日在朝堂上没见到顾凌君，不然，他真不知怎么拉下老脸解释自己为何不送礼。
下了朝，许多朝臣纷纷赶忙回家热炕头。
陶雨息因有要务未处理完，还不能离宫，寻思着找人做个伴一起去膳堂。
自大燕朝建国十五年来，皇帝体恤百官，在宫内开设膳堂，每日仅包午膳，凡是朝中官员，每日朝见议完事下了后，不急着回府的，皆可前往皇宫膳堂。
陶雨息巡视一圈，见到鸿胪寺少卿宿钰，便上前唤道:“宿少卿。”
宿钰闻声驻足，转身看到了陶雨息，愣了片刻，随即便朝着他俯首作揖，“中丞大人。”
陶雨息颔首一笑，过去与他并肩而行。
宿钰实在不懂要与陶雨息聊些什么，为了避免尴尬，只好硬着头皮客套一番，道:“陶大人，今日陛下将使臣来访的事宜交由你负责，陶大人有什么需要我出手的，尽管对我说。”
这接待使臣事宜，本就属于鸿胪寺职责，不料皇帝竟将此重任交付给御史台的陶中丞……皇帝果真对这陶中丞青眼有加。
陶雨息想了想，浅笑道:“还真有一事，想要麻烦宿少卿。”
闻言，宿钰有点后悔，怪自己多嘴……继而他又干笑两声，硬着头皮地拍了拍胸脯，“陶大人放心，只要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义不容辞。”
宿钰的迟疑，陶雨息也看在眼里，故而他只轻笑不语。
来到膳堂门口，见许多官员三五成群的围一桌，已经吃上了。
皇宫膳堂不分地位高低和三六九等，只要投机投缘，都可以围成一桌，一起用食。
陶雨息与宿钰单独围坐一桌，他不喜欢闲聊，便也不想凑过去。
闲聊之时，有的官员们不注意分寸，无话不说，陶雨息只觉得耳痛闹心。
皇宫的膳食可谓是多种多样，陶雨息的面前只摆了简单的两三样菜。
宿钰的面前，则刚好相反。
宿钰纳闷，难怪这人长得清瘦，原来是太挑食了……
这会儿，隔壁桌就有朝臣开始议论道:“区区一个北澜国，战败来议和，还要我们接待，我呸，就他们也配？”
有人义愤填膺的附议，道:“就是，我们泱泱大国，还怕他小小北澜不成，大不了再大战一场，打得他们落花流水。”
说罢，一桌在座的人，哄笑了起来。
闻言，陶雨息面色淡淡，看不出喜怒，他搁下筷子，郑重地说道:“还请诸位大人慎言，就算战事再起，也用不着大家上战场，带兵打仗的是顾将军，挨刀流血的是千万将士，如此轻言儿戏，置别人生死于何地？”
隔壁的饭桌上，瞬间都沉默了。
大家伙心里暗暗揣测，这陶中丞居然在帮顾将军说话，他们不是仇敌吗？
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小，有的人，就连喝汤的声音，都不敢太大声。
气氛有些凝重，宿钰忙着打哈哈圆场，道:“就是啊，各位就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要是再打起来，我肯定是第一个卷裤腿跑人，你们谁都跑不过我。”
众人哄堂大笑，笑宿钰这小儿无赖。
陶雨息瞧了他一眼，还真有点像他的风格，前一刻还在信誓旦旦，实则遇事溜得最快，平日里想麻烦他帮做点事，总是逮不到机会。
陶雨息重新提起筷子夹起菜，送到宿钰的碗里，“无论北澜是否真心议和，我们都不能掉以轻心，宿少卿你说呢？”
“是是是，陶大人说得在理，我等谨言慎行就是了。”宿钰吃了陶雨息夹过来的菜，眼睛都亮了，乐呵道:“还是陶大人慧眼识珠，这菜香的咧。”
说罢还想去陶雨息菜碟里夹，却被拦了。
陶雨息道:“想吃，宿少卿自己去打一份。”
宿钰哑然。
二人继续闷头吃饭。
正因刚才有提到过顾凌君，于是，有人吃饱饭，又聊起新话题，“哎！听说了吗？前几日，王大人受众人之托，带着好些京中世族千金的画像去了将军府。”
有人好奇的问:“顾将军他相中哪家千金没？”
陶雨息竖起耳朵，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他也很想知道。
有人叹道:“这人也是真挑剔，心比天都高，谁也没看上，嫌这嫌那的，把王大人那脸黑得像摸了锅灰一样，灰溜溜地离开了将军府。”
有人大笑道:“哎，你看见呀？”
“嘿，只是听说，听说而已。”
“这堆画像里，还有安丞相府的二姑娘。”
“哦？安二姑娘，他也没相中？他要的人，莫非是天上谪仙！”
“先前他在京都时，见他与成欣公主多有往来，怕是早已心系公主。”
“原来如此……”
闻言，宿钰心里觉得有些惋惜，若是将军不喜欢成欣公主就好了，这样就可以当我妹夫了。
宿钰叹叹气，见陶雨息在沉思，便抬手在他面前挥了挥，“陶大人在想什么？饭菜都快凉了，赶紧吃呀！”
陶雨息回神，点头笑应，“我吃饱了，宿大人慢吃。”
宿钰砸舌，饭量太小了。
他原本觉得陶大人尚可做妹夫的人选，转念间，又想这陶大人温文尔雅的模样，实在压不住那宿氏母老虎的威力。
……………………
东郊校场乃是顾家军营地。
顾凌君不喜上朝，更不想听那些文官们扯嗓子对骂，朝会上常常缺席。
这闲散的态度，皇帝对他早已司空见惯，久而久之，就对他置之不理了。
朝臣们也见怪不怪，这顾凌君毕竟是皇帝自小收养在身边的，恃宠而骄惯了。
顾凌君有闲空就往校场里跑，不痛快了，还能找人切磋一把，打得酣畅淋漓，整个人就精神了。
天朗从城里带来好酒，准备跟营里的弟兄们喝上一盅，见到顾凌君在校场，便惊讶道:“将军，今日怎的又不去上朝？”
“不去，可听到什么趣事？”顾凌君从天朗手上抢过一小壶酒，揭开盖子闻一闻，“哪家的烧刀子，等会买两坛回府上。”
“别说酒的事了，将军知道吗？”天朗有些激动道:“这个北澜国可真是有意思，前脚刚战败，后脚就派使臣来我大燕，说是议和。”
“议和？”顾凌君皱眉，“议和还是降和？这事需要接待吗？这接待事宜，圣上交由朝中哪位大臣？”
天朗道:“陶大人。”说罢，偷瞄了顾凌君一眼。
顾凌君闷了一口酒，热辣辣的酒水灌满整个胸腔，“北澜外邦使臣，何时抵达。”
天朗道:“三日后便可到达京城。”
…………………
当日傍晚。
陶雨息与宿钰同乘马车，从皇宫来到宿府门口，让宿钰下了马车。
陶雨息的马车，才刚驶离宿府两步，车窗都没来得及关，就看到顾凌君骑马走来，一脸漠然地正好与他擦肩而过，衣袂飘然。
陶雨息心想，他们就这样视而不见？
俨然是他想多了……
顾凌君倏地拉起了缰绳，调头而来，望着马车里的人，朗朗一笑，道:“好巧啊陶大人，咱们又见面了。”
陶雨息心头颤了颤，确实有些凑巧。
自上次雁回关回来后，他们就再也没碰过面了。况且，顾凌君庆功宴上，他也没出席送礼，此时见面，略显尴尬。
“将军来此……”陶雨息话未说完。
顾凌君便打断道:“陶大人放心，本将军可不是来找你的。只是今日得了宿老爷子相邀，过来叙旧罢了。”
陶雨息礼貌淡笑，“如此。”他也没自作多情到这地步吧！
“对了，”顾凌君策马走近了些，微微俯身，并好心嘱咐一通，道:“这些外邦蛮子可不好对付，狡猾如斯，陶大人可得小心应对才是！到时，可别怪本将军没提醒你。”
陶雨息抬首望着他，盯着他的眸子，认真问道:“将军可有主意？”
顾凌君回身坐正，两手抱胸，摇摇头，实诚道:“没有。”
“……”陶雨息接着道:“如今使臣已入大燕地界，他们的性命安全，不可小觑，使馆内外，必须加入我们的人手，以免心怀鬼胎的人，暗中乱动手脚，挑起事端……”
说罢，陶雨息微微懊恼，心里明知，自己要与此人减少交集，却偏偏忍不住与他提起这事……
或许是下意识的反应，习惯了。
顾凌君坐在马上，歪着脑袋，似笑非笑，“那我们的陶大人，想请谁帮忙？”
陶雨息定定地看着他，不语。
顾凌君不禁戏谑笑道:“所以，陶大人想请我帮忙？别忘了，你我现在的关系，似乎没好到那地步。”
这小子记仇，存心的……还不如宿钰那小子讨喜。
“陶某并没有请将军帮忙的意思，”陶雨息敛起眼眸，叹息道:“只是害怕出意外，若谈和不成，北澜定会再次来犯，率军出征的大任，怕是又落在顾大将军的肩上，边塞一去就是三五年，陶某也是为将军的处境担忧。”
闻言，顾凌君似有些欣喜，大笑道:“噢～说起来，陶大人思虑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呀！”
陶雨息:“……”
宿钰原本已经进入到府内，恍然间听到了顾凌君的声音，便又折返出来，对二人出言相邀一番。
宿钰道:“既然陶大人还没走，顾将军也在，两位大人不妨一起留下来用晚膳再走。”
“这……”陶雨息还在犹豫，方才他已经胡乱编个理由，拒绝过宿钰一回了。
顾凌君却点头赞同，“嗯，本将军觉得可行。既然宿大人如此盛情相邀，陶大人，你就赏个脸呗！”
陶雨息见宿钰满脸期待的模样，也不好再拒绝，才慢吞吞道:“那好，陶某叨扰了。”
………………
饭桌上，只因宿钰给陶雨息多夹几筷子的菜，顾凌君的眼神都快凝成冰。
陶雨息不以为意，觉得这小子哪根筋搭错了，搁这较劲。
宿钰还以为自己只招呼陶大人，而怠慢了将军，便也一股脑儿地往顾凌君的碗里夹菜。
宿钰心内暗想:陶大人和将军在我心里都同等重要，就算冷落了亲亲老爷子，也不能冷落两位贵客，两边都照顾到了，应该不会说我偏心吧！
这二位在朝都是大人物，傍上他俩这个护身符，自己这小人物一生，总能太平了吧……
宿钰心里暗暗偷乐。
宿府的晚膳结束后，宿老爷子非得拉着顾凌君下棋。
陶雨息和宿钰则在隔间围炉泡茶，顺带吃点心，聊聊公事。时不时听见顾凌君和宿老爷子的朗朗笑声，好不爽快。
陶雨息忍不住赞叹一番，“切磋老半天了，看来是棋逢对手，难分胜负。”
宿钰一边剥花生，一边憋屈诉苦，“这老头嫌我棋艺太烂，从不肯与我下棋……”
宿钰吧啦说着一大堆，陶雨息也听不进去多少，他眼睛微眯，看着桌上快要燃尽的蜡烛，就有点儿犯困。
宿钰趁着他犯困打盹之际，偷偷溜跑出门，逮着府里的仆人，就低声问道:“我们的宿大小姐呢？今日怎么不见人影了？顾将军和陶大人都在，快叫她出来。”
仆人先是一愣，而后才会意过来，“小姐这几日染了风寒，现下已经歇息了。”
宿钰恨铁不成钢，忍不住吐槽，“那别怪亲哥不帮她了啊，平日里嚷嚷着要我为她牵线搭桥，这机会都摆在眼前来了，自己却病倒了，真是不争气。”
而后，宿钰便骂骂咧咧地回到屋里，只见顾凌君已经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与陶雨息面对面的聊些什么。
“将军，老爷子肯放过你了？”宿钰一边打趣笑问，一边自顾自的搬来一个椅子，坐在他们的另一侧。
这宿老爷子，赢了，觉得顾凌君放水故意让着他，输了，又不甘心，还想多打几局，最后实在赢不了，便觉得没趣。
顾凌君淡淡道:“老爷子说累，去休息了。”
接见北澜使臣这么隆重的事，宿钰自上任鸿胪寺少卿一职以来，还是头一回遇到，心底实在没谱，此等场面，生怕自己招架不住。
听说北澜人长得生猛，生性野蛮，蛮不讲理……
宿钰忍不住向顾凌君打听一番，道:“将军，你说这北澜人到底长得怎么样？”
顾凌君想了想，认真道:“没什么稀奇的，也就跟我们一样，两只眼睛一张嘴。”
“就这？！”宿钰暗暗放心，还以为他们北狄人长着三头六臂呢！
顾凌君瞄了一眼陶雨息，只见他，手撑着下巴拖着腮，快要睡着了。
他总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顾凌君的眼睛仍旧盯着陶雨息看，接着又道:“他们狂妄自大惯了，完全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嘴巴也毒得厉害，若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大话，你们尽管怼回去就是。”
宿钰不可思议，磕磕巴巴的反问道:“还可以……这样吗？”
顾凌君冷哼一声，不屑道:“区区一个北澜使臣，还是战败国，怕甚？”
闻言，陶雨息迷迷糊糊中，不禁低笑了一声，还说别人狂妄自大，他自己也挺狂妄自大的。
顾凌君听到他笑声，忍不住询问道:“陶大人有意见？”
这人的目光，老是肆无忌惮地投过来，陶雨息被盯得头皮发麻，顿时睡意全无，继而摇了摇头，道:“将军说得在理。少卿放心，实在不得，咱们再请将军把他们打回北澜去。”
听了他们的话，宿钰瞬间觉得安心。可他的目光，又在他们二人中间穿梭游荡了许久，愈发的纳闷。
京中许多人都在传言，说他们是宿敌，每次见面都会剑拔弩张，皆因五年前的那件事，这二人关系如同水火不容……现在怎么看他们，都不似想象中的那般，非常敌对啊！
这时，宿钰突然期期艾艾道:“宿某有一个问题，不知当不当问？”
顾凌君漠然瞥了宿钰一眼，不知当不当问，那就不问。
陶雨息好言道:“请说。”
宿钰犹豫片刻，终是开口一问，“我朝及冠男子皆有表字，为何二位大人，都没有表字呢？”
闻言，顾凌君和陶雨息心照不宣地瞟了对方一眼，脸色凝重，竟不知作何回答。
殊不知，这竟然他们二人心中的刺，永远的痛。
宿钰见这两位脸色不太好后，方觉后悔问这话，真想给自己扇嘴巴子。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满是歉意道:“抱歉啊，是在下唐突了。”
果然有难言之隐，宿钰好像发现了什么小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