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一天他走在校园里,对眼前这个陌生的环境他充满了期待。虽然在家的时候父母告诉他现在世道不太平,尤其是北方。但走在校园里他的心情还是很好,各种弯曲的小道上走着来来往往的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学生,他们走在路上总是在交谈,谈着今天哪个教授讲的课怎么样怎么样。他也看到了一张张美丽清秀的脸庞,虽然上学的女孩子相对比较少,但她们都是新时代的新女性,再也没有封建的三纲五常约束她们。虽然他对这些东西了解不多,但在他看来这是一个时代甚至是一个民族的进步。当然他还看到了一些外国人,他对外国人谈不上有好感,就觉得在学校里看见外国人挺新奇的的。
走在路上他看见一个人有一种面熟的感觉恰好这个过来问他法学院怎么走?他就对他指了指路说到:“往前走左转就到了,就在文学院旁边。不过我也正要去文学院,我带你过去吧!”就这样他们在路上走着相互攀谈了起来:
“同学,你是哪里人啊?”他问道。
“我家就东北的,在松花江旁边。”
“那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叫黄橙。
“何毅!那你呢?你家那儿的?”
“我家在南方!一个僻静的小地方!”
“南方好啊,生活富足!”
“哈哈哈,鱼米之乡!东北也不错!”
“我可喜欢吃鱼了,我父母就是在松花江上打渔的。”
“那不是正好,正好满足你的胃!”
这时旁边有个年纪和他们差不多的人打断了他们的谈话,眉毛浓浓的就像浓墨重彩的一字,整张脸轮廓分明,鼻梁很高,看上去英气逼人。这个人说到:“请问去理学院往那边走?”
黄橙说到:“在文学院旁边我们也正好过去,我们一起吧!”
“谢谢!”
何毅继续说到:“我们那里还有日本人和俄 国人,他们都想蚕食那里。他们不想让我们打渔,想侵占我们的土地。我八岁的时候日本人和俄 国人还在我们那里打了起来,当地的政府也不敢管,任由他们横冲直撞。他们不仅抢了我们的粮食还有我们的土地!”
“我听说过,我父亲给我讲过,他说现在整个北方都不太平。这时旁边的人说到。”
“哦,忘记了,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刘勇,理学院新生!”
“幸会,我叫何毅!何毅看着刘勇点头说到。”
“黄橙!那你怎么还来北平呢?你是哪里人?”
“上海人!因为这里有让人进步的东西,我父亲说过,人生就该对生活对天地有所洞悉有所穷通。所以我来了,来学东西,我要用自己的本事去改变这个世道。”刘勇说到。
“有道理!我也一样,所以我想学法律,我恨透了孔孟之道。这个国家的未来需要真正有学识有眼光的人,要不然一样会落后、会挨打、会被人欺负。何毅用坚定的目光说到。”
黄橙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不懂这些东西。于是他说道:“你们都是有大智慧、大理想的人。我的家乡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与世无争就仿佛世外桃源一般。”
接着何毅说到:“在老家的时候有个西洋人对我说过:中国是个没有法律思想的国家,法律只对百姓有用,法律是束缚甚至是压迫老百姓的工具。中国任何法律的效力都不及皇帝口中的一句话,法律知识皇帝统治下层人民的工具。我觉得那个西洋人说的很有道理,整个国家甚至是百姓的生死都由皇帝说了算,君无戏言,金口玉言。这些都是一种弊病,严重导致整个国家民族的倒退。”
“我认为最根本的不是法律问题,主要还是体制问题或者说人们观念的问题。我是上海人,在上海我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也听过很多他们对中国的评价。其中有一些比较中肯的评价就是:中国是一艘巨轮,这艘巨轮太容易让人自满自大了,如果没有人来影响他,他就会一直按照原来的方法行驶下去。清政府就是如此,正是西洋人的到来影响了中国原始航行的轨迹,导致他措手不及,来不及适应。但经过这些年的变革中国有了很大的进步,辛亥革 命推 翻了皇帝,现在正需要学习西方先进的思想来改变人们的观念。我个人很喜欢孙中 山先生的《三民 主义》这是改变观念的重要一步。”
黄橙再一次哑口无言!心中多了几分对眼前这两个人的敬仰,他们的学识让他十分敬佩。
走着走着他们已经到了法学院门口了。
“我们交个朋友吧!我学的文学,对这些东西的看法远不及你们,感觉老兄们把我带到了一个从未涉足的新天地,希望以后能有机会再和老兄们交谈。”
他们互相握了握手。“能在这里遇见也是缘分,黄橙说到我住在东街梅秀才家,有机会可以去那里找我。”
“好!”刘勇和何毅一起说道。
说完黄橙就去学院了。
晚上在回去的路上,黄橙一个人走在路上,想着今天的经历。他的心背何毅何刘勇的深刻见解所折服,他又想起了在面馆的时候那位老板说的这个世道。对于这些东西黄橙了解得不多,在他那闭塞而与世隔绝的家乡他是无法听到这些的,虽然父亲也会给他讲一些,但远没有自己亲身体会这么深刻。至于他选择文学也仅仅只是因为他喜欢诗词,喜欢文字中说展现的美感。“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这是小时候父亲教他第一句诗词,他深深地被这种文字所吸引,浑厚有力,意境高远,透过文字所展现出的力量远远超出了文字本身所具有的价值。
在黄橙刚满十八岁的时候,他读到了林则徐先生因虎门销烟而流放伊犁时所写的诗: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他的心深深地被这句诗所震撼,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但他却能通过文字而传递出无穷的力量以激励后世之来者。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认识,他选择了文学。
坐了三天的火车外加一天的船之后,他终于回到了自己家乡。在船还远未靠岸的时候,他便已经看见那对他来说一直是一个谜的玉女峰。她高耸入云,挺立着笔直的身姿就像一位温情的女神,在抚慰着人们躁动而又痛苦的心。元河在她的脚下向前静静地潺延,似乎就像一个听话的孩子在她的怀里亲昵。看着元河清澈见底的河水,他的心似乎也如这水一般平静了很多,想象着他这一年半以来在北平的日子以及之前自己狂乱而又沉重的内心。他真想找个地方大醉一场又或者找个人好好地倾诉一下他心里的痛苦。然而他却始终没有去喝酒解闷也没有去找什么人倾诉,他选择了回到自己的家乡,回到了这个总是出现再梦里的地方。
自己离开家乡一年多,当他再看见玉女峰时,心里不免有几分悸动。他又想到了自己从小关于玉女峰的传言。小的时候他的母亲总是对他说:“她说玉女峰的神女送给她的。在他快要出生的时候她梦见玉女峰上面站着一位美丽非凡的神女,穿着像五彩祥云一般的衣服,而且她的怀里抱着一位像善财童子一般可爱,笑嘻嘻地孩子。她看见神女美丽的脸庞,而神女也在看着她,对她微笑。之后神女对她说:你是一位善良、慈祥的母亲,这个孩子就交给您抚养了,他会为你带来安定与祥和。”说完之后母亲就发现,那个孩子已经抱在自己的怀里,对着母亲亲昵。之后没几天,在母亲去元河岸边打水回家的途中,经过他们村那棵不知已经存在了多少年的大香樟树下时,母亲突然肚子一阵剧痛,就这样母亲在这棵香樟树下生了他。到了后来他长到四五岁大的时候,一个道士路过他们村,那个道士是位算命先生,一看见他便称奇,口中说到:“这小娃子面相清秀俊朗犹如参天之甲木苍劲有力。”随后这道士仔细向他母亲问了他的生辰八字之后,只听道士口中念到:年柱为辛丑,丑土生辛金,庚子、辛丑壁上土……
只听那道士口中一边念叨,一边用手指掐来掐去的。一会儿后,道士睁开眼对他母亲说到:“这孩子是在一棵大树下生下来的,他的命局里面本来是没有木的,而且木在整个命局里面既能克制土又能耗损金,他的命局里本身就急缺木来调和,但命局本身缺木,想不到却生在树下,冥冥之中缝补了所缺的木,使整个命局便流通中和,真是奇也妙也。接着那位道士又看了看他家周围的环境之后说到:这孩子的出生不仅与这木有关,而且还与更前面的这座山有关。他自有上天保佑,他自能逢凶化吉,安定祥和。”接着这位道士问了他的名字之后,亲切和善地摸了摸小孩子的头自叹到:“果真是天行有常而天道无常啊!古时候有位宰相,出生在船上,而另一位和他同一时刻出生的铁匠的儿子却只能打一辈子铁,这并非命不同,而恰恰也正是这天地自然的巧妙,弥补了这位宰相命局里所缺的水。天地大美非明法所能表征,万千奇妙尽在不言之中。”说完,这位道士对他母亲笑了笑,说到:“夫人,您真是有福之人!”便笑着离开了。
此时站在船上的他,想到了这些童年往事,心里却异常的平静。他已不再是不闻世事的孩子,而是一位受科学文化熏陶过的新青年。虽然他对算命这些所谓的玄学不像鲁迅先生那样大加排斥,但也不像当地人那般迷信。他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否真的存在,是否真的像那位道士所说的那么神奇。他只觉得这个世界很大,充满着无限的奇妙,以人们短暂的生命以及有限的知识去批判这个无限的世界以及存在得远比人的生命长久得多的东西是困难的也是不合理的。在这天地之间或许蕴含着某些我们现在所没有认知到的,但却是一直就存在着的东西。想到这里他又想到了他小时候,不知是为什么,他小时候总是喜欢望着前面的玉女峰发呆,他总觉得玉女峰上面有某个属于他的东西,但是他却把它丢在山顶上了。他总会不知不觉地想要往她靠近,可是每当他走到那棵大香樟树那里时,他心里的那种感觉却突然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这样玉女峰虽然他每天都能看到,但他却从没真正爬上去甚至是真正靠近过,玉女峰对他而言似乎成了一个谜,对他来说既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
船很快就靠了岸,没有人来接他,而他对这个他出生的地方也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即使在北平求学那些时候,每每做梦,梦里出现的都是关于家乡的种种场景。就这样他沿着元河的河岸向前走,看着周围的一景一物。现在春天刚过没多久,在河岸两旁还能嗅到一点关于春的气息。河岸两边长满了芦苇和其他的各种水草,尽显春的芬芳。元河就像一位恬静的女子,安详而优雅地向前徜徉,留下一片美丽的关于时间的传说。这些传说出现在两岸结满碧桃的桃树上、出现在黄莺的轻 吟里、出现在游鱼细石里、出现在黄绿的青草丛里,也出现在人们嘴里哼着的歌谣里。看着这些熟悉的景象,他的心顿时轻松了很多,就犹如那顺流而下的藏在沙石之间的小黄鱼一般轻快舒适。他继续向前走着,身后的元河也逐渐消失不见,远远的他就看见就那颗浓荫如盖、粗壮挺拔的香樟树。虽然他离真正的树的位置还有很远,但看着它那苍劲有力的枝桠,就感觉自己已经站在了树下。而他此时也隐约闻到了几许花的香味,此时花也开得正艳,而他当然也知道,因为他从小就喜欢闻这花的香味。他还记得小时候母亲用这小小的花瓣给他做枕头,那个时候的他每天总是睡得特别的香,做着各种美丽的梦。
至于这树,他不知这树存在了多少年,只是在他们村里流传着一个传说:唐末农民起义时,黄巢带着他的军队一路烧杀抢掠,所到之处生灵尽毁、赤地千里。当然他们村子也未能幸免,村子里能吃能用的基本上都被抢了去。传说黄巢特别喜欢菊花,而当他正经过村子时,他说他竟闻到了一股菊花的香味,可那时才是四月份根本没有菊花,最后才发现原来是这香樟的花香。最后也不知什么缘故,虽然他们村被抢了不少东西但黄巢却没有伤害任何人。
他深深地做了一个深呼吸,继续向前走着。当他走到香樟树下时,看着枝头淡黄色的小花就像夜空的星海点缀在枝桠之间,同时闻着这馥郁花香心里顿时舒畅了很多。他慢慢走到大树地下,树下堆满了红色的树叶,脚踩上去很柔软。每年春天香樟树都会落很多树叶,小时候他不懂,为什么寒冷的严冬都未能使他们凋零而温暖的春天却能使他们成片成片地落下?他觉得这树是不是搞错了,是不是对他而言春天才是冬天?他始终不能想明白,后面他就问母亲,母亲告诉他:香樟在春天落叶并不是因为春天是它的冬天,而是因为春天到了它就会长出新芽,而那些经历了冬天但在春天里已经长不动了叶子占了新芽的位置,为了给新叶腾地方,香樟就只好把这些老了不中用的叶子丢了。最后,他用手轻轻摸着树干,看着树干上龟裂的表皮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和大树诉说着什么,当然这究竟是什么或许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突然他的脸上挂出一点犹如雨后初晴般的笑容,用手拍了拍树干,继续向前走,走了没几步就到家了。
家里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没变。一到家母亲就说他瘦了,他笑着回了一句:“外面太乱,没家里吃得好。”母亲又问到:“那还去北边上学吗?”想到这里他不知该这么回答。他犹豫了一下淡淡地说:“不去了!”家里因为他回去的缘故,也特意做了一些好菜,其中还有他最喜欢的鱼豆腐。人们都说豆腐很嫩而元河里的鱼却比豆腐还嫩。在家里他觉得很舒服,在内心里他很感谢父母的一如既往,这对他来说是最大的慰藉,当然这就不能说他的心已经好了。
就这样在家里不知不觉地过了几天,在这晚春初夏的日子里,天气出奇的好。尤其是今天,澄净的青空里,艳阳高照、晴空万里,远处的元河载着一江春水,柔波万千,而且此时玉女峰上面开满了像血一般殷红的杜鹃。在他的记忆里,此时的玉女峰是最美的,美得就像一块红玛瑙温润而明晰,当然,还有几只俏皮的麻雀在屋檐下搭了窝……
这时他突然想出去走走,可就在这时,他的父亲叫住了他说:“阿橙,看你休息了几天了,可是为什么我看见你还是有些闷闷不乐的,似乎有心事?”
父亲的提问让他觉得不知所措。这时父亲又说到:“现在这年头不安生,前段时间我还听你邻村的周叔说吴佩孚都打到长沙了。这烽火连连、盗贼四起的年月里,让我们老百姓可怎么活?我和你母亲还常常担心你在外面的情况。”接着父亲又问到:“你回来的路上可有听说一些?听说这吴佩孚带兵打仗极为厉害,似有当年左公之勇。”当然,此时的黄橙并不想讨论这些东西,但是他又不想让父亲觉得不顺心。他简略的答到:“爹,并没有什么不开心的,这几天在家里住的很舒服。至于吴佩孚,我在北平的时候也听说过一些。此人熟读兵书,之前是一位秀才,人们都称他为:儒将!现在全国各地军阀混战,都不安生,在北平更是暗潮涌动,每天都有很多人被抓,也有很多人在秘密组织各种团伙,他们都在为这个国家寻找出路。其中有很多都是和我年纪差不多的青年。在学校里也有很多人在宣传、在讨论关于我们这个国家各种各样的情况:什么时候不再打仗,什么时候洋人对我们不再颐指气使,什么时候能够建立一个自由独立的国家?他们在密谋着各种活动。”
说到这里黄橙想到了毅和勇。想到了他们在一起谈论这些并四处组织活动的日子。可是他既不敢也不想把这些告诉父母。突然他转变了语气,柔和的说到:“在学校里,很多人希望辛亥革命之后这个国家能够真正站起来,成为一个崭新的国家,可最后就像是黄粱一梦!历史没有如果,过去的事情终将不可改变。”
他的父亲听着这些,也不知该说什么,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不像是自己的儿子。最后他说了一句:“这天地的大道,归根是人的大道,人心不改,世道终究会如此,历史也是如此。”说完之后,父亲觉得这个话题太过沉重,而且心里也觉得有些不愉快,因此他转变了一下话题说到:“到家几天也不见你出去走走,要不去你苏大伯家逛逛,去看看雯珍,她来家里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呢,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不如去看看她,一起聊聊天吧!”
父亲一提到雯珍,他就想起来她那张小时候就清秀可爱的脸,心里突然觉得流进了一股暖流。可是就在这举手投足之间,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摸到了那张温暖轻柔的手帕。脑袋里又突然见出现了虹的身影,而此时关于雯珍的样子已不知被抛到了何处。当然此时的黄橙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就问了一句:“雯珍妹妹她都还好吧?”这时父亲的脸色也好了很多,和颜悦色地说到:好着呢!比以前更漂亮了。去看看她吧,她也想你呢!”此时的黄橙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天气很暖和,周围的空气也显得很暖和。在这样春意暖暖的日子里,要是换了别人,那至少也要吟几句关于春天的诗。此时,出了门的黄橙,看着周围绿抹明艳的景色,心情也畅快了很多。不过他并没有去雯珍家,而是来到了大香樟树这里。香樟树还是和几天前一样开满了花,四周都萦绕着一股时浓时淡的清香。他很喜欢这种花的香味,或许是从小就习惯了!他轻轻地走大大树底下,下面铺满了一层黄色的细小花瓣,这些细小的花瓣都是从香樟树上掉下来的,他俯下身子用手轻轻地抓了一小把花瓣捧在手心里。此时一阵微风掠过,只听见一阵沙沙的声音,周围又掉落了无数花瓣,犹如一场惬意而又及时的花瓣雨,一场淡黄色的细小花瓣雨。这些细小得花瓣掉在黄橙的头上、衣服上还有此时正在捧着花瓣的手里。他将这些花瓣捧在手里,尽情而愉快地闻了闻,刹那间整个四周、口里、鼻腔里、肺里、甚至是心脏里、血液里全是这沁人的馨香。
这时他突然想起了自己怀里的手帕,这手帕始终那么温暖,仿佛寄托了某种守护,而他也一直把它放在自己的怀里,因为怀里是离心最近的地方!他将手中的花瓣轻轻地放在手帕里,而手帕里也恰好绣有几朵花,几朵紫红色的梅花。在梅花的一边绣着两个方正的楷体字——梅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