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不断地向前奔驰,发出轰隆隆的声音。某个人看上去二十出头,头对着窗外,眼睛里不断闪烁着车窗外变换不定的景色。一双百无聊赖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光彩,仿佛眼前的一切不能勾起他的任何兴趣。此时的时光仿佛过得很慢,即使列车始终在不断向前,车厢里还散发着各种令人不愉快的气味,充斥着各种嘈杂的声音,有人在抽烟、有人在午睡、也有人在抱怨,谈论着生活的各种艰辛与不公,谈论着生活的各种见闻。这些人操着各自的方言,各种口音混杂在一起,使得周围更加喧嚣嘈杂。然而即使周围的一切如此吵闹,不时还夹杂着一些难闻的气味。然而他却始终对此毫无感觉,始终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他的旁边坐着两个大约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一个满脸皱纹,那皱纹就像切菜的菜板,脸上全是刀砍的皱纹,坚硬而深刻。另外一个圆圆的脑袋,头顶上的头发全掉了,零星的几根头发散落在在头顶,就像是头上的头发是被人用手扯下去的,剩下的都是无法用手指扯下的短浅的毛发。小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但眼睛却发着光。
这时圆脑袋的问:“大哥你到哪儿去啊?”
“去汉口!去汉口做工。”
“你是做什么工啊?”
“我是个木匠,会做各种家用的家伙什。”
圆脑袋的人发现对方的手上全是皱纹和老茧,他更确定对方说的是真话。
“那你这次去是给谁做啊?”
“我听说汉口那边大户人家比较多而且工钱也给的多,所以就去赚几个钱养家。其实我以前是在家乡附近做的,但是我们那里大户人家比较少,只有大户人家的小姐出嫁,才需要木工给做嫁妆。”
圆脑袋的人,点了点头,说到:“这倒也是。”
“其实我们那里也有一家大户的,姓朱。”满脸皱纹的人说到。
“他家在我们那里有一眼望不到边的土地。整个地方的土地都是他家的。当地人全都给他家当长工。每年收割小麦的时候,全村几百号人大大小小的都得给他收割小麦,而且一收割就要收割十几天。满脸皱纹的人一边说一边用手不停地比划,仿佛那是说的他自己的。”
“那的确是有不少土地!”
“是啊,可是这人啊,有钱了还想更有钱不说,为富不仁这种事倒也经常干!”
“发生了什么?”
“我们村有个姓王的老人家,八十多岁了。本来老人年轻时一家老小过得挺滋润的,在义和团运动时,失去了自己的老婆和家庭,就只剩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他常常说这吃人的世道,老天爷为什么不让他早点死呢!后来有一天,他在村东头路过时,发现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娃子,他又觉得生活有了生气。自己每天硬撑着身体给朱家当长工养活自己和小孙女。
满脸皱纹的人抿了一下嘴,又继续说到:“几年后那小女孩也能跑了,那小孙女到也挺乖巧懂事。每天爷爷去干活,自己就在自己家门前痴痴地等,眼睛痴痴地看着门前路口的尽头。每当她看见爷爷的身影出现时,自己就欢天喜地地飞奔跑到爷爷那里。小姑娘人也长得挺漂亮的,一双眼睛长得大大的又出奇的亮,一对眼珠子就像是河里珍珠一般好看极了。”
圆脑袋的仔细地听着。
“转眼又是几年过去了,老人家渐渐苍老了,身体也不再硬朗。有一天朱家当家的朱大富,把老爷子叫过去对他说:“你年纪也大了,不再需要他帮忙做点什么了。”说完就叫人打发老爷子回去了。可老爷子不能没有伙计啊,家里还有个小孙女需要他照顾呢。他的心里闷极了,他不知道接下来他靠什么去养活小孙女。转眼又是一年收麦子的时节,全村的人都在吆喝着给朱大富家收麦子,唯独没有老爷子。没有办法,老人必须活下去。于是老人提着一个破篮子,就跟在收割麦子队伍的后面,捡一点人们丢弃不要的小麦穗。而人们也不知是心善还是真的落下的,在老人经过的地方总会有些剩下的小麦。就这样一个早上以后老人篮子里多多少少也有两三斤小麦穗了。就在老人正要回去的时候,这时朱大富的一本家兄弟朱长富看见了,硬是说老人偷了他家麦子,必须要老人交出篮子里的麦子。”
这时满脸皱纹的人,脸上的皱纹似乎松软了下来,长叹了一口气又继续说到:老人哪里肯交出麦子呢,家里的小孙子还在饿着肚子等着呢!可是那朱长富也不是什么善类,他硬是不放老人走,除非把小麦交出来!”
这时脑袋圆圆的人说了一句:“他家都这么多粮食了,还舍不得这么点吗?”
“可不是嘛!只是这富人哪里会管穷人的死活呢!只有穷人真正懂得穷人的痛苦!”
接着满脸皱纹的人继续说到:“最后,老爷子不肯给,他就上去抢,可是老爷子死活不给。最后那可恶的朱长富拿起扁担,使劲儿向老爷子打去,扁担打在了老爷子的腰上,老爷子也摔了一跤。老爷子嘴角流了几滴血,那是鲜红而发黑的血,穷苦的人经历了一辈子什么也没有,就只剩下那几滴血!朱长富捡起麦穗嘴里还愤怒地骂道:不识好歹的东西!可怜老爷子回去之后没几天就去世了,留下了那孤苦伶仃的小孙女。几天以后,那小孙女也不知去了哪里,有人说那小孙女被别人领走了,也有人说那领走小孙女的人就是她亲生父母,也有人说那小孙女被人买到妓院了……”
这时他的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这些东西让在旁边的他突然想起有一次勇对他说有一个年轻的革 命党丢了性命,留下了年轻的妻子和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年轻的妻子最后改嫁了,而孩子却由年迈的爷爷照管……
坐在一旁的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感觉内心仿佛被刺痛了一般,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就觉得心里难受。同样是人,但人却有贫富贵贱、三六九等。难道这真的是因为命不同吗?有些人因为命好,从小就生在了富贵之家,从小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享用不尽,而有的人则是天生的乞丐命,衣不遮体,食不果腹!他想不明白这样问题,或许这样的问题没有人能想明白,一切都是命吧!
“真可怜!”圆脑袋的人有些按奈不住自己被压抑的心情。
“那就没人管吗?如此草菅人命,当官的就不管管吗?”
“嗨!你有所不知,那官府的县太爷和他们都是一路的。那朱家能有这么多的土地这么多的钱财,其实就因为那朱大富的爷爷朱尤贵,在镇压太平天国运动时因为军功受赏而发迹的。从发迹到现在也没有几十年。话说他爷爷朱尤贵打仗时胆小得要命,还当过逃兵,可是能忽悠长官,不仅没事反正升了官。
听说尤其是在吉字营围困金陵的时候,太平军死守不出,而他们也快围困不住了,就在这紧要关头幸好炸开了金陵城,冲了进去。就在他们攻下金陵城之后,发现太平军圣库里全是金银珠宝,多得使他们看傻眼了。他们在城内也狠狠地抢劫了一番。
在镇压太平军之后,那朱尤贵不仅升了官,自己也抢劫贪污了不少钱财,最后在我们那里强买很多土地,而自己则做了当地的县令,当地的官绅都不时也来巴结他。到了朱大富这里虽然不再做官,但和县里乡绅倒也是关系密切。那朱大富三女儿嫁给了县太爷的儿子,出嫁时的嫁妆还是我给做的呢!关于这些东西也是我给他家做家伙什时听说的。”
木匠搓了搓手,看着旁边的人动情地说到。
“我爷爷投的太平军,最后战死在了安庆……”圆脑袋的人缓缓地说了一句。
接着圆脑袋的又说到:“这世道就是这样被这些地主和官绅勾结在一起害惨的,残害穷苦的老百姓。”
这时旁边一个听众插嘴说到:“听说参加太平天国运动的人不信孔孟都信耶稣上帝的,你家现在还信这些吗? ”
这时圆脑袋的有几分不悦并带着几分讽刺地说到:“谁说的?这些都是洪秀全的把戏,什么天兄下凡、天父下凡的全是预谋好的诡计!再说了恐怕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这些东西更何况我们普通老百姓。我们普通老百姓只知道“有奶便是娘!”谁有奶,谁能对老百姓好,谁能保证国泰民安我们就听谁的,我们就跟着谁!想当初我爷爷投了太平军还不是因为大清朝让他活不下去了,恰好又碰上洪秀全造 反,反正横竖都是死,那还不如造 反得了!要是造 反成功了,那还能吃香的喝辣的。要是大清朝对咱老百姓好,让咱老百姓吃饱穿暖,那里轮得到他曾国藩去剿灭太平军,咱老百姓首先把他灭了,我第一个就投政府军,叫他狗日的影响我们过好日子!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日子过不下去了,什么天兄、天父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把戏。”
圆脑袋的越说越有劲儿,脸都红了。他捋了捋袖子,又继续说:
“其实大家都是明白人,都知道那套把戏是骗人的东西,但是没有办法,为了活命管他什么把戏,都得说是对的。这天底下大多都是明白但却可怜的人,人们都是不是傻子。只是大多是可怜人,是咱穷苦的老百姓。天底下哪里都是为了生活的可怜人,就拿我们村子的张老头来说,一个人孤苦无依,整天帮地主家放羊子,一年四季,风吹日晒、寒来暑往的都住在山上,羊走到哪里,他就到哪里。到了晚上,他就和羊睡在一块。有一次我还看见他睡在地上,头枕在一头羊的肚子上,那羊也是听话,很听话的睡在老头旁边。
但你说他蠢吗?他一点也不蠢,对很多关于人生,生活的看法我看比那些死读书的书呆子还强百倍。有一次我看见他和一个小孩子在一起放羊,小孩说他想读书,不想放羊。那张老头说:读了书你就能明白,为什么这些羊不怕你,而怕生人,而能明白其实羊心里和我们人一样,都明白,只是羊不会说话。”
“你们说能说这种话的人能是傻子吗?”
其他人频频点了一下头。
“关键的还在后面!”圆脑袋继续说到。
“这张老头还说:读书的意义不在于升官发财,而是能让你明白天地的至美,万物至理。让你能够在这广大的天地里找到一种平衡,给自己以合理的定位并好好地生活,获得上天的眷顾。”
“这老头以前是念过书的吧?”这时旁边一个人说到。
“没有!他从来没有上过一天学,自己孤身一人,连媳妇儿都没有。不仅如此这老头还会给人看风水,给人算命、指点迷津。这些都说明这张老头不是一个傻子了吧!但他还是一个可怜的人,一生只与羊为伴,最后他究竟是怎么死的,或者说有没有死没人知道。只知道有一次人们看见他的羊回来了,而他自己却消失了。一个人在山里与羊在一起,他就算是在哪个山头喂了豺狼虎豹也没人知道!”
“或许他是遇见神仙了,当神仙去了!”这时有人打趣到。
“人生一世间,孤零零地来又孤零零地去。想想也是可怜!”
圆脑袋的说完之后,摇了摇头,就不再说话。
此时周围也安静了下来,人们仿佛也不再说什么。
人生都是过客,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开始,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但不管在何种世道,何种境况里,生命总有无限的韧性,总能和时间一起向前无限延伸。
想到这里在旁边始终一眼不发的他,突然又觉得生活充满了力量,充满着向前的的力量。
他突然转过头来,仔细看了看周围的人,他们都是来自天南地北的人,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生活,互补相关,也互不影响,仅仅只是在某个特定的时刻、特定的场合短暂的相遇而已。在分别之后,或许人们还会记得圆脑袋的人讲过的故事,但却基本不可能再遇见圆脑袋本人了,他们的生活不会有交集。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或者说是明白了什么,脑袋里有了一种似懂非懂、朦朦胧胧的感觉。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过去的一些事情,想到了自己曾经的点点滴滴。他看了看窗外,天地依然广阔,生活依然宽广。他伸了个懒腰,虽然觉得手臂的关节还是有些疼,但能感觉得到手臂充满了力量。
突然车窗外出现了一条河,河的两畔长满了高矮不一的翠竹,河里的水清澈见底倒映着两岸的绿竹。如泼墨一般的群山,只需简单的几笔便能勾勒出整个轮廓。四周的群山萦绕在一层朦胧的迷雾中,宛如仙境。此时他的眼睛突然动了一下,皱了皱眉,眼中多了一份期待。不知是他的心突然被眼前的美景所吸引,还是眼前的景色令他想到了什么。然而景色始终在不断往后移动,他的眼睛不停的盯着眼前的这片竹林,直到突然一下子这一切被靠近车窗的小山头阻挡。景色如此,生活又何尝不是如此,在上一秒似乎还充满着幸福,而在下一秒所有的幸福却已烟消云散。生活似乎就像是一个永恒的迷,而在身体力行着的我们似乎更是一个谜,我们很多时候都是习惯用一个谜去探寻求解另外一个谜。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坚毅有力,眼睛里折射出一道犀利的光芒,并将其投向了无尽的天空。这时,灰暗的天空里出现了一丝青色,在这青空里突然出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这些画面在不断地变换着,最终这些画面定格在了一张面孔上,一个女子的面孔。对他而言这张面孔是多么的熟悉,多么的亲切,看着这张面孔脑袋里浮现出了关于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曾经的他们是多么的相爱,在他的内心里甚至是生命里已经留下了关于她深刻的烙印,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这时他突然憎恨起她的父亲来……
想着这些,他突然觉得非常的疲倦。他从北平回家已经坐了两天的火车,而他真正到家也还需要四五天的时间。此时的他眼睛觉得非常的苦涩,脑袋也觉得非常的混乱,不知不觉地他竟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当他醒来时已是晚上,窗外漆黑一片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他想到了自己刚刚做的一个梦,梦见了他初到北平时第一次遇见她的场景,梦中的她仍然是如此的美丽,两条修长的眉毛下点缀着两只眼睛,眼睛里满载着一泓清泉,散发着清幽而温暖的光。他被这样的一双眼睛所吸引,被她所吸引。就这样在这个初来乍到地北平他遇见了如朝阳一般的她——虹。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的脸,就在这时她看见了他,对他莞尔一笑。在这一瞬间他知道他生命从此迎来了真正的春天,一个属于他的春天。
他们的相遇简单直白却也带有几分像是上天的安排的成分。那时的他刚来北平,人生地不熟的,对这个大清朝的帝都充满着惊叹和赞美。街上来来往往的穿梭着各种各样的人。既有穿着朴素的普通百姓也有穿着绫罗绸缎的王公贵族。尤其是当他听人说那个已经退了位的小皇帝还住在皇宫里时,心里居然对这位憋屈的皇帝充满着好奇与同情。对于这位自古以来人们每每看见就必须行三跪九叩之礼的皇帝,当他今天却成为一位普通的公民,人们不再对他点头哈腰、三拜九叩时,他会是什么感觉?
想到这里,他的内心居然有一种自豪感。在北平到处瞎转悠了一会儿后,不免累了也饿了。这时看见对面有个米粉店——和记米粉。他走过去叫了一碗米粉,虽然这米份味道并不怎么样,远没有他南方的家乡的那么舒服。
吃完米粉后,他突然想到自己需要先找个住处稳定下来,同时想到自己初来乍到的对北平也不熟,脑袋里正在想该如何去找住处时。他一抬头看见了米粉店的老板,心里想,老板看上去人也不坏,不妨问问他。
想到这里,他脸上突然挂出了笑容,向老板问到:“老板请问您知道这附近哪里可以租房吗?我刚到北平,需要在这附近找个住处,但是又不知道该往哪里找。”
老板听了之后停顿了一下,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说到:“我看你是读书人,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一个我亲戚那里倒是有几间空房,他家以前可是我们这里的大户,他家祖祖辈辈都是和你一样的读书人呢!可是,到了他这里呢,到了三十大几才好不容易考上了个秀才,之后就一直没考上。不过他倒是有耐心,年年落榜年年考。经常说什么范进五十几岁才中举呢,他和范进相比年轻着呢!可到了后来,朝廷里突然说取消科举了,以后也不用再考了。对他来说简直比死了还难受,他接受不了,从此意志消沉,整天啥也不干的,还是抱着他那几本不争气的破书,后来竟不争气地染上了该死的大烟把家都吃空了。”
说完米粉店老板嗔怒着脸,咬着牙又愤愤地骂道:“他妈 的都怪这可恶的世道,说什么要民 主而不要皇上,可是你看这下好了,皇上是没了,但我们老百姓的日子也不见得好多少。反正这个世道不管有没有皇帝对咱老百姓来说都一样,都总会有当官的骑在老百姓头上!当官儿的混在一起互相鱼肉,搞得上不上,下不下的乱成一团。他们当官的的倒是风水轮流转,而我们老百姓却硬是没一天好日子。”
听完老板说的话之后,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突然间对这位房东有了几分好奇。他自己本就是读书人,他小的时候也读四书五经,孔孟之道,也知道对于一生都以读书为业的人来说不能再考试意味着什么。接着他就说到:“只要环境合适我就租,我也没什么别的要求,老板您能告诉我一下具体的地方吗?”老板接着说到:“地方离这里也不远,我让小东子给您带路。”说完就对店里一名小哥吆喝到:“小东子你带位小兄弟去一趟梅秀才家那里,到了就给向他说是我介绍过来的。”
说来也巧,就这样他就在梅秀才那里住了下来,刚开始的时候倒也没发现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只是发现房屋虽然破败简陋,但却布局讲究,很有南方林园的小巧雅致。院子里还种得有梅兰竹菊和一盆睡莲一看就知道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宅子。他很喜欢这里,在这里有一种家的感觉。同时也正是在这里他第一次遇见并爱上了梅秀才的女儿——虹。爱上了她那清澈明媚的眼眸,也爱上了她的善良大方。同时,也在这之后他遇见了和他一样憧憬着未来,对未来充满着丰富的想象力的两位好友——毅和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