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风港(一)
七劫山由七座山峰组成,它们首尾相连,远远看去便如一座长长的大山被切成了七段,山峰中间截断之处便是悬崖峭壁,这里每座山峰都代表一个劫数,七劫山恰恰是经历了七个劫数的时间才自化而成,故而由此得名。所以,人们若要到达最高那座山峰,便需越过前面六峰和它们之间的悬崖,最后越过了所有山峰的人,就等于越过了七劫崖,即刻能去到方虚天。
每座山峰上都长着树,山上的每一棵树都是一个人,当某棵树上生出第七枚果子以后,就证明这个人已在幻境中经过了七个劫数却仍未解脱,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心根断绝,神形俱灭。而树上的每一枚果实都是这个人心中的世界,因为只要能想到的,便一定存在于太虚之中,否则人们心里永远无法得到感应,因此只需吃下这些果子,神识便会随着它的形气去往另一个天地时光之中。
能到达七劫山的人,都是万里挑一、超尘拔俗的良才,既是良才,便有它们的利用价值,无论是成是败,都将奉献各自的生命,受天地利用。
去到海里的人,被大海融化,成为海水的一部分;种在土里的人,被大地吞噬,成为山峰的一部分;即便是越过了七劫崖,也会被神仙们利用,发挥大家的价值。在天地眼中,人本就是一种的力量,生生不息,永永无穷,供其享用,只要人心之中还有欲爱,便能受天地操纵。
凡人的所喜所爱、所见所受,一切存有,皆属欲爱,对天地而言,它们本身毫无差别,同源于“幻”;幻是最真也是最假,故能以假盖真,由而无量。只有慧心可觉幻法,唯有道力可破无量,人们一路披荆斩棘、出离幻海,方可风雨无阻去到高处、达至峰顶,所以越是能到后面的人,道力也就越深,当他们成了树、结了果,其中显现的幻境也就越真——
雨滴不断打在树上,打在身上,打在脸上,最后沿着身体落到地上、融进土里。雨的声音来来去去都是一样,浪涛的声音则有些不同,时起时落,忽高忽低,它们在雨声中穿梭,听在耳里便似空中的闷雷,风中的涟漪。
此时除了风声、涛声、雨声之外还有另一种声音,这种声音来自一个人,一个和尚,他正在树下诵念经文,声音一句一字由他口中发出,听在方南缀和穆穆龙尘耳中却已变成了哀哭。
穆穆龙尘本想过去一看究竟,但行到中途,身子却被后面的方南缀拉了回去,她正自不解,回头瞧他,不由得心中一怔,原来对方脸上竟不知在何时蒙上了块布,遮住了自己的鼻子嘴巴。细看之下才发现,那并非是一块布,而是他右边那只没有手的袖子,穆穆龙尘又好气,又好笑,正待发话,嘴巴却又给方南缀伸手捂住。
方南缀对她眨了眨眼,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小声点,这僧人说不好正是那伙贼人的同伴,故意要引你我过去上钩。咱们先藏起来看看究竟。”说着便拉起穆穆龙尘躲到一棵树后。
这时和尚的经文刚刚念完,哭声中已只剩下哀戚,过了一会,他竟对着面前那棵大树说了些话,至于说了些什么,也只有周围的风雨听得见,于是方南缀便推了推穆穆龙尘,低声问道:“他在说些什么?”方南缀虽然失去了记忆,但他终究是个聪明人,眼见穆穆龙尘目不转睛的看着对方,心知她神通广大,定是听得见对方话中言语。
穆穆龙尘也不看他,口中说道:“七劫山的雨水能隔绝法力,也正是因此,上面的海浪无法透过风雨见到你我。”她接着道:“我耳力虽好,却也无法全部听见,——他说:‘……您法力无边,她情意无限,法我是懂的,这情我却不大明白……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隔了一会穆穆龙尘又接着道:“‘妳如此待我,我自会以命相报……一定救妳出来……菩萨保佑,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只见那和尚忽然纵身跃起,在树上摘下一枚果实塞入口中咀嚼起来,一转眼便给地里伸出的树根扯了下去。
这时方南缀已自树后走出,随着穆穆龙尘朝前方走去,他们来到和尚跟前,见他此刻已种在了地上,只露出上半段身子,脸上死气沉沉,毫无声息。
穆穆龙尘抬头伸手数了数树上的果子,口中喃喃道:“不多不少,正好六枚。”说道此处,耳边却响起了方南缀的声音:“不对不对,少了一只。”
“少了一只?那又是什么?”
“这和尚为何只有一只耳朵。”
“这有什么稀奇,你不也只剩一只手。” 穆穆龙尘俯身用地上碎石在和尚身边团团围了个圆圈,口中默念,伸指在石圈的东西南北各点了一下。方南缀见她手指隐隐发光,皱眉道:“妳这是在害他,还是救他?”
穆穆龙尘横了他一眼,道:“这和尚你我曾见过几次,他一路上救人不少,连性命也不顾,能活到现在实在有些奇怪。”她举手摸了摸空中的雨,道:“眼前的雨势不小,法力会因此慢慢减弱,照这么下去,我这个阵也只可护他半日。”言罢伸出五根发着光的手指,朝和尚头顶一点,指上光辉一下子便去到了对方身上,转眼间石阵与和尚就一起变得无影无踪。
穆穆龙尘道:“以他的道行,一日之后便可自己出来,不过能来到第六峰的人,大都不是什么平庸之辈,若被歹人遇见了,多半要取他性命。对他们来说,后面的人越少,自己就越安全。”
“第六峰?”
“这里是七劫山的第六座山峰,过了这片树林前面就是风港。”说着二人便一前一后、一问一答的朝北面走去,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之中。
风声呼呼,树影在林间浮动,远处传来几声虫鸣,雨势已渐渐转弱,两个人影在林间缓慢前行,没过多久,天空也渐渐变得黯淡,穿过风雨透下的波光,落到二人身上已变得若隐若现。一个火折子忽然在穆穆龙尘手中燃了起来,可是细雨如雾,笼罩了整片山林,就算有光,前方视线仍是朦朦胧胧,看得见,却辨不清。
一阵笛声穿破静寂的山林,慢慢由远处传来,听入耳里寂寞而萧索,仿佛使这漆黑的山林也忽然变得更加寒凉。
方南缀微微打了个冷战,问道:“这是何人在吹笛?”
穆穆龙尘道:“是船翁的笛声,前方不远处便是尸河的上游了,过了河再行里许路就是第六峰的风港。”
方南缀问道:“噢!妳怎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穆穆龙尘道:“我早就到过一次,只是当时见不着你的人,才又回去寻你。”
方南缀点了点头,仿佛心中已有了些印象,兼之一路上他又从对方口中明白了不少经过,知道原先那个自己曾因外魔附体而受重创,变得既没有手也没有脚,全凭一种神奇的紫沙,保住最后一口生气,维持了性命,随后也藉由紫沙的神力,才得以生出手脚。可是待得身体渐渐复原,却又因那些紫沙而出了毛病,遭心魔反噬,难以自制,万不得已才将紫沙交给了穆穆龙尘,同时也让她利用紫沙的神力去御敌救人,这也是为何眼前的穆穆龙尘会如此神通不凡。而失去紫沙的自己也慢慢变得衰弱,不但失去了法力,也失去了记忆。
“那风港又是个什么地方?”
穆穆龙尘一路上说了不少话,所以她此时的脸色已变得有些不耐烦,说道:“你一会到了就知道了,见了就明白了。”
风港建在悬崖旁边,这里是每座山峰的终点,也是风势最为强劲的地方,大家到这里来便可以乘着竹鸟飞到下一座山峰。只见空中牵着四条巨大的绳索,末端牢牢的嵌入了下方山壁之中,而巨索另一头则一直往上,穿过雨雾延向对面的山峰。
这四条绳索是为了固定竹鸟飞行的方向而建,竹鸟虽能乘风而起,但初时却有不少人因为控制不当,因而撞上山壁坠落而亡,所以后来才又建造了这四条长索,以补竹鸟的缺陷。
这时在风港当值的是铜三,他正在和一个身穿白衣头系彩带的绝美少女交谈着。铜三手中拿着一个布袋,里面装了一堆竹片,大大小小以铁线相连,他伸手入内取出竹片,示意让少女转身,白衣少女见他手上之物凌乱不堪,形态难以辨别,与先前所见的竹鸟颇为不同,心中迟疑了半晌,便也转过身去。
过不多时铜三已将那奇形怪状的竹片绑缚在了少女身上,又自袋中取出一条细索在白衣少女腰间紧紧系好,笑道:“姑娘只需纵身向崖下跃去,身后竹鸟便会随风展开。”
白衣少女微微点头,答应了一声,铜三当即将细索的另一头,绑在空中悬挂的一条巨索之上。少女脚下使力,立刻便要朝崖下冲去,忽觉腰间一紧,只见身上细索仍被身后的铜三牢牢握在手里。
铜三哈哈一笑,说道:“这倒是我忘了告诉姑娘,这第六座山峰的竹鸟虽说人人可用,但每次须得缴纳一块灵源方。”少女闻言暗自盘算,右手自腰间一点,眼见一道金光朝铜三袖中飞去,而后少女脚下一踩、纵身跃下了悬崖。
强风袭来,白衣少女身后竹片迎风而开“咔咔咔咔”竹片响声不绝,瞬间变成上中下三对层层叠叠的竹羽翅。它们由大到小、由上至下,远远看去就像三只大鹏神鸟紧紧敷在少女肩上一般,竹翅形态随风变化不定,慢慢隐没在了上方雨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