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春光明媚,和风徐徐。
波湖县桃树湾中间祖厅的大门两边,贴满了红红的对联。靠门边的那副对联是年三十,陶福家贴的,最外侧那副也是他家贴的。
他今天一早,就将祖厅大门和自家大门,又贴了一副喜庆的对联。他过继来的儿子陶初海和薛寒梅,今日大婚。陶初海是陶福弟弟陶寿的儿子,陶寿遇难死了,他就过继给陶福当儿子了。薛寒梅本是薛萧天的女儿,半岁时,娘亲去世,她便到陶福家当望郎女了。陶福希望收了寒梅为养女后,自己能生出儿子来,到时就让寒梅当儿媳。只可惜,寒梅来了,陶福夫妻也未能生育出一男半女。现在只好让寒梅和初海结婚了。
无论哪家嫁娶,那家都要在祖厅大门贴对联。这是桃树湾的传统,也是家人对新人的祝福和对先人的尊敬。
西边天空霞光艳艳时,桃树湾,中间祖厅里,上上下下,聚满了男女老少,个个都脸带笑容,喜气洋洋。有几个小孩子还骑上了“高马”,双脚分开骑坐到了大人的脖子上,一脸兴奋。
乐队手敲锣打鼓兴高采烈,锁呐号角笛子吹奏着喜庆的音乐。新娘寒梅头戴红盖头,身穿新嫁衣。这件嫁衣是她自己为自己做的第二件嫁衣。第一件嫁衣做好后,被初海的母亲剪成了碎布条。她手中拿着用大红布包着的一包大红枣,在两位扶身娘(伴娘)的引领下,走到了上厅中间。
新郎初海身披大红布缎,手里拎着新铜炉随着新娘走。铜炉里面装有用红纸缠好的表示红红火火的木炭。
两位好佬先生安排新郎,新娘男左女右并列站立,宣布燃放爆竹,开始掌彩(喝彩)。
外面爆竹响声震天,里面掌彩声,喝彩声一声接一声。
“门前高挂红灯笼,燕贺新婚乐融融。红烛报喜多结彩,淑女进门喜事重。”
停顿。厅里其他人齐声:“好!”
与此同时,锣鼓声,唢呐声,笙箫声,响起。
“铜锣笙萧闹上街,喜迎仙女到此来。吉日吉时传吉语,新人新岁结新婚。”
“好!”
……
“湖中鸳鸯同戏水,池里红莲并蒂开。昨天娘家真闺女,今朝婆家拜祖堂。”
“好!”
……
“一拜天,二拜地,三拜公婆千百岁,四拜夫妻同到老。五拜五子登科,六拜六六大顺……我今在此多祝赞,百年好合鸾凤和。”
掌声、喝彩声、锣鼓声,唢呐声……
寒梅和初海随着好佬先生的掌彩,由扶身娘引着一一行礼。
陶福夫妻看着眼前的一对新人,眉眼含笑。陶福沧桑的黑脸上,皱纹和村前池塘里的水一样,被春风吹起了层层涟漪,而他内心更是起伏不平。他好想大声对故去的弟弟说:阿寿,初海和寒梅结婚了,你看到了吗?你在天上一定要好好保佑他们!
他期待初海和寒梅早日开花结果,延续子嗣。
初海的母亲,内心翻江倒海着很不爽,但又不敢做出很难看的脸色,只好勉强笑着,不让人看出她的不悦。
“送新娘入洞房!”
新娘听到这声,手指抓紧了,又松开了。
只见人群中走出一个身高体阔,宽额浓眉的男子。他神色凝重,快步走至新娘面前,弯腰,伸出双手抱住新娘双腿,将新娘拦腰抱在了右肩上。
热烈的掌声,欢呼声,锣鼓声,唢呐笛子一起奏响。他出了祖厅大门,右转,走了几步,进陶福家大门,右转,进新房。
由身强力壮,已婚且生育男丁的成年男子抱新娘进洞房,是桃树湾悠久的风俗。
新娘在他肩上,头微抬,双手垂在他背上。“绍如哥。”寒梅娇羞声音低声道。她脑海里想起绍如结婚前要带自己私奔的事,心里感慨万分。假如那天,她和绍如私奔了,那自己今天在哪里?又是怎样的呢?她不知。她只感觉自己心跳厉害。
绍如听到寒梅的唤声,身子一震,没有出声,他能感觉到寒梅的心跳很快。他走至婚床前的踏板边,轻轻把寒梅放到了踏板上。
他痴痴看了一眼戴着红盖头的寒梅,心突突跳着,有种幻觉,好像自己就是今天的新郎,正站在新娘面前,手里拿着秤杆,准备掀开红盖头。
寒梅静静站在踏板上,她能感觉到绍如在看自己。“绍如哥,谢谢你。”她小声道。
绍如没出声,默默退出了新房。他从心到嗓子眼都堵得慌,但这次没有自己结婚那次堵得厉害。那次,他简直快要窒息。
其他人开心地一路护送,然后守在了新房门口。
初海这个时候不用进新房,他要在外面招呼客人。
扶身娘拿起寒梅手中的红枣,拆开,然后将红枣往新房门口上空抛去。一边抛一边说着吉利的话。门口的人争着抢捡红枣,笑得不亦乐乎。
绍如看似若无其事从新房走出来,看见妻子胡依瑶,抱着两岁多的儿子笑颜如花走来,他的心比刚才更堵了。
胡依瑶走到他身边,将怀中的儿子递到他怀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在他耳边小声道:“人家有人护着,不用你护了,别惦记着。”说完,扭着她粗壮的腰身进了自己屋里。别人看到她笑得灿烂,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牙龈要磨出血来。
寒梅,你一定要幸福。绍如看了眼新房,怀中抱着儿子,心里千喊万叫。他不知是谁的主意,让他抱新娘入洞房,但得知这个安排时,他却没有推辞。
他愿意抱着寒梅进新房,甚至,他愿意陪着她在新房里度过那美好的夜晚,度过一生一世。只是,他知道,他只能把寒梅送到那暗红的踏板上,然后,他必须退出来。他多么想,祖厅到踏板的路,很长很长,和他的一生一样长,那样,他就可以这样抱着寒梅一生一世。
接下来,大家开开心心准备开席,热热闹闹在外面喝喜酒。
有人左手提着绑着红布的铜锣,右手拿着包了红布的木槌,有节凑地敲着,从村北走到村南,提醒大家快来吃酒。
结婚酒宴是大喜事,全村吃酒,共祖厅的,合家来吃,其他户,每户两个人来,家中有六十岁以上的老人,秉承尊老传统另外请。
加上其他亲朋好友,吃酒的人很多。
八仙桌,一桌八人,要好多空间摆酒席。中间上下厅不够摆,陶福自己厅里摆了两桌,其他的,摆到绍如和陶靖,还有其他人家中了。
寒梅由两位扶身娘陪着在新房。本来新房也应摆一桌酒,但因房间较小,摆不下,就取消了。大厅摆了一桌,但吃酒的人都是女眷和娃儿。
初海今天最大,坐的是正席,在中间祖厅上天最里面一桌正位,由媒人陶靖陪着。
开席后他要每桌敬酒,感谢来宾。他红光满面,身上仍披着大红布,手中端着瓷酒盅,跟着陶靖一桌桌敬酒。大家当面热情真诚说着祝贺恭喜的话,但待初海走远后,也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两位嫂嫂,你们也去吃点东西吧,忙了一天,累了饿了。”寒梅温声软语说。
“这怎么行,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新房里。”两位扶身娘同声回。
“我又不是别村娶来的女子,不要拘于那么多礼节。”寒梅笑。
“也是。我确实饿了,我们去厨房找点吃的吧。”一人道。随即俩人笑着出了新房,并拉上了房门。
一弯新月悄悄爬上星空,桃树湾沉浸在一片热闹欢乐之中。新房里,一对红烛默默燃烧,闪着温暖和馨的光。
上等黄梨木架子床摆在新房里,厚重高大又精致。围栏、床柱、牙板、四足及上楣板等全部镂雕精美细致的花纹,有龙凤呈祥、鸳鸯莲叶、喜鹊登枝,榴开百子等图案,寓意着美好幸福多子。床前还有一张同床长的暗红色踏板。
据说这床很有历史,是陶福的爷爷同人打赌赢来的。陶福一直舍不得用。现在寒梅要结婚,他拿出来装好,上了暗红的漆。
寒梅头顶盖头,脚平放在暗红色踏板上,端坐于雕龙刻凤的床沿边,心思却飘到很远很远。她想起早就去世的娘亲,想起远在外地的爹爹。她不明白,自己结婚,爹爹为什么不赶回来参加她的婚礼。娘,你放心,我会幸福的。爹爹,你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
她的眼眶湿了。
突然,她感觉到有人走进房间。
“嫂子,你这么快就吃好了?”寒梅笑问。
没人回答。来人径直走到她跟前,一手欣起了她头上的红盖头。来人看到盖头下娇羞美艳的脸,黑黝黝的面相竟通红如房间里那对红烛。
寒梅一看来人,胆战心惊,身子颤抖如筛糠,“怎么是你?你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