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人生只似风前絮
上回说到，宴席开始不久，梁吉才敬了三杯酒，便觉身体不适，只得退场休息。随后，不仅仅是梁吉，霍青、罗兰、马原均感到骨酥筋软、全身无力；此刻身为副陪的李真，暴露了其真实面目——蓝鹰帝国军情局安插在青龙军团中的内应。计谋成功，李真得意非凡，向霍青、罗兰讲述其中毒的真相，原来是马原暗中命令他给梁吉、霍青、罗兰下药。可马原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反被李真将计就计，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危急时刻，内功全失的霍青，从马原一个竖大拇指的小动作中，领悟到一枕小窗虽毒性厉害，但随着时间延长，效用也会逐渐减弱。
霍青依内功心法，试着调度丹田之内息，故地重游，此番风景已然不同：
之前内息全无，此次却隐隐感到，一丝内息，若有若无，轻似游丝，似余烬复燃，如柳絮随风，随着运转，缓缓游动起来。
此一发现，霍青欣喜若狂，险些叫出声来，临近之际，连连紧咬下唇，才压了下去。
罗兰离霍青最近，见他脸上喜色一闪，瞬息即逝，不知何意，遂以眼神问之；
二人心意相通，双目相触，罗兰已然知晓心意，情势已有转机，心中甚喜，表情则波澜不惊。
此时李真，正是仰天大笑、得意忘形之时，他背对霍、罗二人，且二人交流极为短促，故未曾发现。
马原坐在对面，二人眉来眼去，可没躲过他的眼睛，他之前不敢明着递眼色，怕被李真发现；
且即便是递了，只怕霍青也未必真能明白；
故他竖起大拇指，表面上拍李真马屁，实则暗示霍青。
见霍青已然明了，马原心中暗暗称赞：此子倒也聪明，不枉是老夫看中之人啊。
情况有了转机，马原自然更要拖延时间，心中愈加沉稳：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技不如人，我输得心服口服。
不过，输也输个明白，你还没告诉我，你们下了这么一盘大棋，真实目的何在？”
李真止住笑声，歪着头瞧着马原，一时没说话，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聪明如马原将军，难道还没猜出来？这次行动的真正目标，就是：你。”
马原之前已隐隐猜到，但为拖延时间，也为了能让李真承认，故明言问之；
如今得其亲口证实，不禁一声长叹：“唉，我马原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我早就该想到啊。”
此话乃是马原真情实感，他自负老谋深算、足智多谋，却堕其术中、为人所制，懊恼至极、倍感失意，故面露凄然之色，瞬间苍老了不少。
霍青之前鄙视马原为人，但也曾受其知遇之恩，且现在有共同的敌人，不管情愿与否，都是坐一条船，见一代名将虎落平阳、龙陷浅滩，亦暗生同情之心、恻隐之意。
罗兰全部心思，都在霍青，见他如此，用脚轻轻碰他一下，示意其聚精会神恢复功力，勿旁顾左右；
罗兰伸脚，本是下意识所为，按说中了毒，应无力动弹才是，此时却发现脚居然能动了，心中一喜，忙将脚挪回原位，继续做无力瘫倒状。
李真注意力全在马原身上，见其精神委顿，受打击不小，遂宽慰道：
“马原将军，您也不必难过，其实能成为‘猎鹰计划’的目标，您应该感到无上光荣。”
他之前口气颇有攻击性，此时却变得客气起来，不乏对马原认同之意。
猎鹰计划，是个新鲜词，果然引起了马原好奇：“什么是猎鹰计划？”
李真笑了笑，没有马上回答，转头瞧瞧罗兰：
“我只是听说过，不了解详细内情。这个问题，就由罗兰大使给您解释一下吧，她比我清楚。”
马原将目光投向了罗兰，眼神中充满期待；
连霍青也忍不住好奇地看看罗兰，心说：我可从没听你说过呀。
罗兰此时已从恐惧中摆脱出来，内心平静，亦不会放过浪费时间的好机会，轻轻咳了两声，运了运嗓，将猎鹰计划娓娓道来。
自蓝鹰帝国军事情报局成立之后，为打赢下一场战争，局长威尔·多勒做出了两大战略布局：
第一步，积极建立遍布龙鹰大陆的情报站，以构建针对赤龙帝国的全面精确情报网。
第二步，对赤龙帝国进行内部高层渗透，积极收买贿赂赤龙帝国中的鸽派官员，并对其“鹰派”官员予以打击；
尤其是军队中始终保持警惕心理、常备不懈的高层将领，给其军旅前程制造种种障碍，使其逐渐被边缘化、远离权力核心；
最终，使赤龙人和赤龙军队成为一群羊或麻雀，这就是猎鹰计划。
罗兰讲述完毕，厅堂无声，马原、霍青皆被其震撼，一时陷入沉默之中，俱在回味猎鹰计划的内容。
马原久驻扎边境，对蓝鹰帝国野心有所察觉，但如此清晰系统地了解，还是第一次。
蓝鹰人一方面以臣服的外交政策，继续麻痹赤龙帝国高层和百姓；
另一方面却积极备战，甚至从内部下手，对赤龙帝国高层进行分化瓦解。
此等战略规划，用心之险、运谋之毒、规划之精，着实厉害，马原一边思索，一边毛骨俱竦。
李真朝罗兰略一点头，对其讲述颇为满意，遂拍了拍马原肩膀：
“马原将军，您经历过上一次龙鹰战争，作战经验丰富，又手握兵权、位高权重，因此，自然就成为猎鹰计划的重要目标。
尽管多年以来，对您进行了多方打击，比如说减少青龙军团的军饷、拒绝给您增派兵力补充等等；
可是，您依然就像海滩上倔强的礁石，任腥冷的海风吹过，任肆虐的海浪冲击，始终岿然不动，以灭绝人性般的坚定，扼守赤龙帝国的边防线。”
李真一改之前戏谑得意，严肃真诚地给马原行了一礼：
“无论咱们之间有什么私人恩怨，无论我对您有何成见，我不得不承认一点：
作为一名忠于国家的军人，一名忠于职守的边将，您是绝对称职的，这一点无可置疑。”
霍青沉默了，他对马原的感情，经历了崇敬与忠诚、怀疑与愤恨；
当从敌人口中，说出对马原的肯定时，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评价既不夸大，也没贬低，很贴切。
马原苦笑了一下，知道了太多，信息量太大，他心情异常复杂，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悲哀；
对自己最客观评价，竟是来自敌人，还真是应了一句话：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敌人。
马原叹了口气，面带沮丧：
“谢谢你们的夸奖，可惜，我还是输给了你们。
因为太担心青龙军团的前途，所以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凤冠上，完全没有意识到你们的真实用心，这就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吧。”
但随之，马原的表情变得平静，全身无力，他仍然倔强地挺起腰杆，上体端直，两肩平展，双腿微微分开，手自然放于腿上，标准军人坐姿，呈现出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马原凝视着李真，一字一顿：
“技不如人，成王败寇，输给这样的对手，不冤枉。
好吧，既然落在你们手里，说罢，要怎么弄死我？吊死还是活埋？五马分尸，还是千刀万剐？万箭穿心，开膛破肚？
告诉你，小子，有什么狠招，尽管来，我马原皱半个眉头，就是婊子养的。”
此话一出，甭管之前有何龃龉，单是此视死如归、宁死不屈，霍青、罗兰不得不佩服，李真的评价很对，马原的确是一名优秀的军人。
面对此等人物，李真亦情不自禁鼓了一下掌，朝马原一竖大拇指：
“好样的，不愧是马原将军，够爷们，是条汉子。”
“不过，您的生死，不是由我来决定的，”李真伸手一指，“而是他。”
马原顺着李真所指看去，只见门外，站立一个六十多岁的蓝鹰人，身材中等，须发斑白，面容清隽，一双蓝色眼睛，绽放着阴冷的光；
此人身着黑衣，拄着一根精铁拐杖，走起路来，步履缓慢，脚步落地之时，叮当有声。
马原心中奇怪：难道此人穿的是铁做的鞋？
仔细观看才明白，原来此人身有残疾，脚腕上乃是一对金属假足。
李真见此人进来，疾步上前，忙不迭要伸手搀扶，却被其一把拨开；
李真殷勤没献成，只能讪笑：“禀报局长……”
话刚说半截，被此人冷冷打断：“行了，你的话够多了，这儿用不着你了，出去！”
被其训斥，李真不敢有半点愠怒之色，连连点头，退了出去。
罗兰抬头看去，当看清此人时，吓得心脏怦怦乱跳，面色煞白，险些晕厥，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军情局局长：威尔·多勒。
罗兰做梦也没想到，能在此处见到他，害怕之余，却又暗暗奇怪：
此处乃是赤龙人的地盘，威尔·多勒竟胆大如斯，亲身到此。
事情发展，已远远超出罗兰的理解范围，她回头看了一眼马原，又瞧了瞧威尔·多勒，疑窦暗生：
此次任务就算再重要，也不至于他亲自出马吧？
罗兰觉得此事过于反常，百思不得其解，可转念一想：
事到如今，就别操这份儿闲心了，还是先想想自己吧。
罗兰明白：此次落到威尔·多勒手里，只怕难得好死。
别说军情局对叛徒向来残忍无情，单是两人的那层关系，威尔·多勒也绝不会让她死得痛快，必然要先让她饱受折磨摧残。
罗兰悄悄瞥了霍青一眼，见他脸色微红、表情凝重，也不知他功力恢复得如何了；
罗兰微微动了下手指，依旧感觉气虚力弱，体力远未恢复，现今大敌当前，她下定决心：
事到如今，只有拼死一搏，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霍青此时，正将散于身体各处之内气，慢慢聚敛一处，恰如四方涓涓细流，缓缓汇成江河，再充实入丹田之中；
修整到现在，内气已经恢复了三、四成，虽仍感虚弱，但比适才已然好了不少，见恢复有望，他精神愈加振奋。
霍青之前没见过威尔·多勒，但此人刚一进门，便感到一股阴寒之气扑面而来，无冷风入室，却室温骤降、寒气沁骨；
他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心说：此人，难道是从地狱中来的恶鬼吗？
霍青看看罗兰，见她脸色煞白、面有惧色，勉力自持，手却微微颤抖，显然对其颇为畏惧；
霍青感觉到，接下来，生死只怕是瞬息之事，功力恢复如何，将决定他和罗兰的生死，故愈加使劲催动内息流动，只求恢复元气越早越好。
跟随威尔·多勒进来的，是四名贴身护卫；
两男两女，皆长得人高马大、强健壮悍，身着黑色劲装，内穿护甲，腰挂长剑，背带弓矢，举手投足，干练利落，明显训练有素、本领高强，绝非等闲之辈。
威尔·多勒挥了挥手，护卫们取出铁链，将霍青、马原紧紧捆住，与椅子锁在一起。
铁链乃精铁打造而成，且缚得颇紧，深入肉中，勒得生疼；
马原年老体衰，感觉呼吸不畅，欲动身体，舒缓一下，然铁链与椅子已锁在一起，纹丝难动，遂苦笑：
“捆得太紧了，能不能给松松，我还能跑了不成？”
威尔·多勒轻轻一笑，每一条皱纹都舒展开来；
护卫拉过椅子，他就势坐下，凑近马原，面对面，静静凝视片刻：
“如果捆的是一只老虎，你敢给他松松？”
马原一听，无奈笑笑：“多谢抬举。”
威尔·多勒也是一笑，没再理睬马原，起身踱步，慢慢来到罗兰面前，往前一站；
罗兰全身一抖，下意识往回缩，可铁链绑得如此结实，无处可躲。
威尔·多勒笑了笑，他能看出罗兰内心深藏的恐惧；
这令他很开心，他是个残疾，却远比其他四肢健全的人，更令人害怕，他引以为傲。
罗兰作为一个背叛者，必须死，不管她背叛的是军情局，还是他威尔·多勒，都没有可以宽恕的理由；
但威尔·多勒不着急，抓住猎物，马上吃掉，是没有意思的，一定要慢点吃，细嚼慢咽，吃得时间越长，吃得速度越慢，过程就越享受。
威尔·多勒弯下腰，伸出手，欲抚摸罗兰脸颊；
罗兰拼命摇头，想躲避，他皱起了眉头，一把揪住罗兰长发；
剧痛钻心，罗兰无法再躲，委屈疼痛并起，泪水满眶。
“你别碰她！”霍青怒吼，不亚于一声虎啸，声音颤抖，充满难以压抑的愤怒。
威尔·多勒猝不及防，吓得一哆嗦，回头瞄了一眼霍青，脸上再次绽放出笑容；
他松开罗兰，来到霍青面前，手一把攥住了霍青下巴，凑近了，仔细端详：
“你就是霍青？
呵呵，不错不错，的确长得很帅，难怪能让我最心爱的女儿，背叛我这个父亲。”
霍青能感觉到威尔·多勒的手很凉，且手指很有力，捏得他下巴生疼；
他本想扭头挣脱，可听到这里，也不禁一愣：“你……你说什么？”
“我说，罗兰是我的女儿，是我最最亲爱的心肝宝贝儿，”威尔·多勒扭过头去，满脸含笑，温柔凝视罗兰，“我说得对不对啊？”
罗兰哭泣着，颤抖着，她拼命瑟缩身体，犹如一个无助的婴儿：
十七岁生日那天，威尔·多勒不顾她的乞求、挣扎、哭喊，强行占有了她；
七年来，那个夜晚，犹如一个黑色噩梦，反复折磨着她；
无数次，她痛入骨髓、万箭穿心，全身犹如被蚁群附身，每一寸肌肤、每一下心跳、每一次呼吸，都带来钻心剧痛。
罗兰好害怕，难以想象，如果霍青知晓这些，会如何对待她，是同情怜惜，还是唾弃厌恶？
她不知道，亦难以面对。
威尔·多勒笑了起来，声音尖利刺耳，犹如夜枭叫声，随着笑声而来的，是全身痉挛般的颤抖；
他闭上眼睛，似乎沉醉其中，是的，让别人痛苦，是他的快乐之源：
“别哭啊，宝贝女儿，爸爸很开心，因为你把男朋友带来了；
要知道，将来你们结婚的时候，可是要经我的手，交给他的，还要当着我的面，向神父宣誓啊，哈哈哈哈……”
面对这个心理扭曲的变态，罗兰无计可施；
她无力地抬起头来，看着霍青，想说什么，却无法开口，泪水顺着脸颊倾泻而下。
如果可以选择，罗兰宁愿死，也不想让霍青知道，她这七年来的肮脏与屈辱；
毋庸置疑，霍青是爱她的，可是如果……他知道了，还会像以前那样爱她吗？
“罗兰……你……”罗兰虽然不语，但凄楚绝望的眼神，饱含巨大痛苦，霍青想抚慰她，却不知该说什么；
于是，他将满腔愤怒，朝威尔·多勒发泄过去：“够了，我不准你伤害她！”
“伤害？”威尔·多勒睁大了眼睛，满是好奇瞧着霍青，嘴角慢慢上翘，气息振动声带，发出尖细缓慢的笑声，犹如人垂死时发出的呻吟。
他瞧着罗兰，贪婪的目光，于她性感身体上尽情抚摸着：
“看来，你还没告诉他。要不要我来告诉他，我们是一对感情多么好的父女啊？”
“不！！”一口鲜血喷出，罗兰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
该来的总是要来，罗兰最害怕的一切，终究还是要发生了，尽管她用尽了一切办法，来避免这一切的发生，但命运的洪流又岂是个人的挣扎，所能抗拒的。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第四十一章《几处今宵垂泪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