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半后的柏林迎来了史上最寒冷的冬季。才刚入十月,就开始每日每夜漫天扬雪。道路被一层层的积雪覆盖,融化结冰,却又在第二天清晨逐一被尖锐的硬器铲去,如同一个个永远无法结痂的苍夷伤痕,裸露在雪白中,任车轮碾压,人行践踏。不久,它们就会在一片泥泞狼藉中再次被冰雪覆盖,周而复始。
这几天入夜后,晏洋的独栋小洋房,总有一声门铃如约而至。
门外,依旧站着一位女士,岁月偏心地未在她脸颊上留下任何痕迹,仅仅是要走了她眸子里的一丝青涩与娇柔,如今看着更风情了。她修长的身体蜷在黑色羽绒长衣中,手提包挎在臂膀上,双手插袋,唇瓣微颤,呼着热气,但还是在见到晏洋的那一刻露出了优雅的微笑。
她是叶青缇,与晏洋一样,这年,他们39岁。
“怎么?家里暖气管还没修好?” 晏洋虽面无表情,但还是礼貌将人请进了玄关。毕竟,外面太冷了。
“够呛,听说附近区域都在抢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我。” 叶青缇从容放下手提包,并未觉得自己是不速之客。
晏洋眉头蹙了蹙,俯身从鞋柜中拿出一双女士拖鞋,漫不经心道:“你柏林没其他朋友吗?你老往我这里跑,不好。”
“柏林,我就只有你一个朋友。” 女人这才感到一丝尴尬,说话声调也降了几分。
晏洋,若不是三年前,你我重逢。我又怎会背井离乡来到柏林,日夜不休,陪着你白手起家,才有了今天这家西餐厅的成就。
叶青缇没有继续说话,她只是默默换下鞋,连羽绒长衣都未褪下,好似在等这位英俊的男人下逐客令。
男人叹了口气,想要去解释什么,但是望了眼窗外,漆黑中,冰雪泛着层层银白的光茫,想想便作罢了。他取下衣架上的男士羊绒大衣,利索穿上,道:“你先进去吧,还是那间客房。你门外临停路边的车,我帮你停进车库。”
女人垂着头,依旧保持沉默。直到门再次被打开,一阵冷风浇灌进来,她伸手拉住了男人的袖子:“晏洋,我原以为你三年前来找我,是… …”
“青缇,你知道的。我只是为了取回那枚凸月琉璃项链。当年我搬走时,落在你那了,也谢谢你,一直替我收着。” 晏洋任由寒风肆无忌惮夺门而入,他高大的身躯挡在迎风面,冷冽的风刮过了他的脸颊,生生地疼着,好似在责骂他的自私与无知——三年前,怎么可以为了自己的私心,一时心软,一念之差答应了叶青缇协助管理餐厅账目的提议。“对不起,是我让你有了误会。如果你想要退出餐厅股东,我会尽最大可能确保您的股东利益。”
晏洋觉得自己是混账。
叶青缇嗤笑一声,这回复并不意外。一个如此热情的男人,这三年间对自己无欲无求,她怎会体会不出半分。她目光中带着释然,却仍是含情望着晏洋,语气中藏着不甘: “怎么?你不会告诉我,过了二十年,你又遇到那个女童了?”
晏洋摇了摇头。料想时过境迁,他又再一次把那个女童弄丢了,这种郁结他又能与谁去说。
“真没想到你也是个性情之人,这事还能记那么久。” 叶青缇哽咽了。她移了移身子,好叫冷冽的风浇醒自己,让自己更冷静些。她深吸了口气,寒风串入体内,她从头冷到了脚,却还是忍不住地动情说道:“也是,你一直都是这样,只是那时的我不懂珍惜罢了。”
她没有机会,也没法卸下自己的高傲去告诉眼前这个男人,曾经自己看走了眼,为了别人的甜言蜜语抛下了这个“坏小子”——这个曾经坏坏的、贱贱的、招蜂引蝶的“坏小子”,然而,这个小子,一颗赤子之心,对人绝无半分欺骗与背叛。这样的男孩,这样的男人,之后,叶青缇再也没遇到过。
“青缇,都过去了。”
晏洋轻轻念了句,那些词如羽翼落下的零星绒毛,飘向了远方,融进了漫天的白雪中,逐渐消逝不见。他轻轻扣上了门,慢慢地,他也消失在了无边无际的夜色中。
喂,那个女人,你过得还好吗?
这是晏洋每晚入睡冥想中的一道扪心自问的必答题。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会想起那个晚上。那个晚上,如果他抓住了她,不由分说地将她再按回怀里,哪怕只是简单一句“再陪我睡一会儿”,会不会现在,她会过得更好一些。
晏洋每晚总会自以为地去回答那个问题,哪怕他知道,人生中,有些问题,原本就没有答案。
曼西玥,在他的世界里,就这样消失了。没有回过儿童之家,也没有回归摄影界,更没有联系过她以前的那些朋友。她就这样彻彻底底消失了。
叶青缇洗漱完毕,换了一身黑色的性感缎面睡裙,像是丢掉了自己所有的骄傲与自尊,轻扣着晏洋的卧室房门。门缝中还透着暖光,只是,当女人未闻回应,推开门后,却发现男人赤着上半身,陷在洁白的床被中,睡着了。
这具黝黑色的身躯在白色映衬下显得更加结识,流畅的肌肉线条以胸膛为始顺着紧致的腹部滑进了棉被的皱褶中。大大小小的文件散落在床头,还有一张被微润黑发盖住的英俊侧颜,落在了床靠之上。
叶青缇缓缓靠近床头,轻轻收走一张张散落的纸片,细看是西餐厅的当季菜谱提案,她不禁浅笑摇了摇头。她将棉被盖到了男人的胸膛口,落坐床榻,欣赏起这张毫无防备的睡颜,望着浓密漆黑的睫毛在黝黑的肌肤上落下的重重阴影,看着这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她用指尖轻轻划过那高挺的鼻梁,停在了微张的唇瓣上,在那里还能感受到一声声沉重的呼吸带出的温暖气息。
她缓缓俯身在男人的额间印下一个吻,如蜻蜓点水般轻盈,转瞬即逝。
她笑了笑,起了身,喃喃细语道:再见,我十八岁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