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七劫山(三)
众人之中跑得最快的便是水千一,他杀人心切,对穆穆龙尘的一举一动都加倍留心,故而逃跑时的反应也是迅捷如风、无人可及。心中实未想到对方竟还有这一手,此时心念电转,虽说自己拼命施为之下也能勉力逃脱,可心中仍是不愿冒这个险,所以他选择了最简单的方法。便在水千一拔腿狂奔之际,已乘势跃起,在空中摘了一枚果子;吃下果子就要身入幻境,对他们这种去过一次的人来说,觉性已经非同一般,只要是同种类的果子便没有什么后顾之忧。这当口他脚下虽然还在奔逃,也不过是为了离远一些,尽量避开穆穆龙尘,否则对方说不好也会找上自己报复。
以司昭为首的三个黑衣人,顷刻间已只剩下两人,他们双方的距离也随着奔跑在迅速拉远,后方那人一个仓促双脚被树根绊倒,朝下摔跌,就在身子着地之前,空中光影一闪,再看他时,身上已被一条井口般粗的长颈缠住了身体,长颈末端连着一只鬼首。额前生着三只尖角,斜斜向后弯曲,到了末端回转朝天;额下双目两点晶辉,闪闪生彩;鼻子长如鹰嘴,红中透紫;闭着嘴时就像一颗小小的樱桃,张开嘴后就如炸开了一个大洞,那时鼻子和眼睛也仿佛已被炸飞。它头上脸上所有颜色都是水的颜色,只因它全部皮肤都透明如水,那根长颈上面波纹浮动,正与上方大海相连。
虽说黑衣人已被它牢牢缠住,但身体各处也能活动自如,只因缠住他的不过是些海水,它们虽能妨碍人的动作却并不能真的将人制住。所以这个时候,那名黑衣人又爬了起来,拼命朝前奔跑,那只鬼首自也如影随形,缠着他没完没了,直如附骨之蛆。眼见黑衣人又跌了两跤,鬼首终于双目一瞪,张开了巨大的嘴巴,口中一声怪笑,声音未毕,已朝黑衣人头顶咬去,一口吞下了对方小半个身子。与此同时,鬼首与那条长颈也骤然软了下来,慢慢沿着黑衣人的轮廓开始变化,仿佛瞬间化为了一滩海水,将对方紧紧包在其中。
黑衣人身在其中却仍可任意活动,他在对方体内就似身在海中,人在海里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虽然出不来却也不会马上死去,所以他并未真的被对方吃掉,只因真正要吃他的不是眼前这只鬼首,而是头顶那片大海,在此之前,他身上绝不会有任何损伤。
等到他全身上下已完全被鬼首吞没之后,便如落入了一团水球之中,可是在大海眼中这当然不是什么水球,而是一团“肉”,眼见那条长颈陡然一缩,肉团便朝空中急速飞去,噗通一声沉入了大海——
至于另外的三人自然二话不说就摘下了树上果实,那位白发老人本就坐在树边,他年纪不小,经验老道,见机自是极快,甚至已顾不得用手,在半空中便张开了嘴,动作巧妙以及,一起一落得心应手,想是平日做得惯了,对他而言只如顺风吹火。
老者双脚还未沾地,果实便已去到腹中,瞬间化形为气,流入周身百脉。地面似已有所感应,骤然射出几道黑影,它们风驰电掣般缚住老者双腿,于他身上游走缠绕,穿破衣衫、砸入血肉,一转眼的功夫这白发老人已被着着实实种在了地里,顿时变得生气全无。
那男女二人虽也摘下了果实,但手脚终究没有那般利落,兼之彼此系念,终于慢了半拍,相继被鬼首所缚。当那果实沾上了海水,立时便消解融化,所以这一对男女最终也与那黑衣人落得了同样下场。
再看中央的穆穆龙尘与方南缀,二人身上也瞬间落下了两团白影,可是不过一会儿,它们又以同样的速度飞了回去。只因海水终究不过是海水,无法与大地对抗,这两个人既然还在土里,海水纵然柔软也难以包裹他们全身,何况此地法阵早已凝结了周围土石,二人身下已无任何容得下海水的缝隙。
虽说这不过是几个呼吸的功夫,可阿双却因此怔了半天,直到穆穆龙尘伸手推了推他,才慢慢开口问道:“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穆穆龙尘道:“天地吃人的道理在何处都是一样,你若不想落得他们这般下场,便该早些起来,乘着这阵风雨,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说着穆穆龙尘已双手撑地跃了出来,方南缀自也依样学样,岂知身子一歪朝右便倒,心中惊骇莫名,口中“咦”了一声,马上摸了摸右边袖子。原来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竟只有一只左手,右边虽然生着袖子,里面却没有长手,双眼不由自主看了看穆穆龙尘那两只手,眉头一皱,问道:“我怎会只有一只手?”
穆穆龙尘这时也皱起了眉,道:“你原本连手都没有,此时既有一只本该知足,又何必大惊小怪。”
方南缀摇头道:“人又怎会没有手?既然秦崝生了两只手,我本也该有两只,妳既将我带了出来,便需告诉我此中原委。”说到这里轻轻一叹,道:“我看这外面也不比里面好多少,此地阴森可怖,既是邪风,又是怪雨,强盗杀人,天地要命,倒不如梦中安乐自在,闲静时挥毫作画,欢悦时畅怀喝酒,平日还有雨西……”此时嘴上一说,心中一优,脑海中立刻又生出画面,目中情意流露,不知不觉抬头朝穆穆龙尘望去。
可是穆穆龙尘回过来的目光却寒冷如冰,淡淡道:“你莫非还是忘不了花雨西?”
方南缀眼前的穆穆龙尘,言行举止虽如花雨西一般模样,可口中说出的话却又不像花雨西,心中只觉人是情非,微觉惆怅,再看看自己那只断手,胸口骤感一阵悲凉,目中也隐隐有了些泪光,苦苦一笑,道:“这一时三刻又怎忘得了,妳倒是替我想个法子。”
此时雨势忽然转大,海面的光辉似也变得加倍明亮,它们由雨中透下,在水滴上连绵起伏,犹如阵阵彩浪流动,被四周的幽暗阴森一衬,愈发显得明艳夺目。
可方穆二人的眼睛却宛如未见,他们凝目相视,一个神色木然,一个表情古怪,也不知各自心中在做何想,过了一会,穆穆龙尘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慢慢转开,才望向了那些光彩,口中说道:“你可曾记得花雨西说过的一段话?——她说:‘喜欢一个人,总是件开心的事,就如见到风光美景,吃到珍馐美味,也正如你身上这件好看的衣服,颜色鲜艳,料子柔滑,可日子久了终会变旧,到时颜色褪去、触手粗糙,你就不再喜欢它,随便换上件新的总是比旧的好。爱就深彻一点,看似复杂,本质恰恰相反,需得一心一意,朴素无华。便也如你身上这件衣服,先将丝线染色,编织成绸,再按尺寸裁剪,一针一线的缝制成衣裳,最后用色彩相间的经线、纬线起花成纹。从无到有,期间虽有失败与艰辛,但心中那股味道却越来越浓,最终能穿在对方身上,一切便都值得。’”她嘴上虽然在谈论情爱,可言语冰冰冷冷,显得心中毫无半分感情,说完便伸手往方南缀怀里一掏,取出个香囊,接着道:“你心中的花雨西是我写上去的,特意为你的‘喜欢’所安排的一件衣服,你并非忘不了她,只是还想不起真正的记忆,当你心中有了真正的记忆,便会发觉,这件衣服无论怎么看都已经不太合身。”言罢便将香囊塞入他的手中,接着朝他衣襟一抓,将他由土里提了上来。
方南缀看着掌心那只香囊,心中顿觉被针砸了几下,脑海电光一闪,已隐隐出现了落元馨的相貌,可是就在他拼命追忆之际,鼻中却嗅到了一股臭味,心中顿时一惊,马上将香囊放在鼻端闻了闻,只觉芳香扑鼻,心下稍安,可是掺在臭气之中又觉使人作呕,于是他连忙用力扇了几下,将香囊收回怀中。
穆穆龙尘见他举动怪异,正待出声相询,却见他慌不迭的伸手捂住了鼻子,眼睁睁的盯着自己,眉间眼角大有嫌弃之意。穆穆龙尘心中自然很感诧异,岂知对方的目光又一下落到了自己脚上。
“妳脚上的味道很不一般,这种味道除了刺鼻之外好像还会说话,我已由这段话中省起了些事情。”
当穆穆龙尘发现对方看着自己脚时,脸上已有些变色,再听他说完刚刚那些言语,神情已变得大为窘迫,心中登时又羞又脑,她实未想到方南缀竟然也闻得到她脚上那些味道。不过由刚刚他说的那些话里面,穆穆龙尘也忽然明了一件事,方南缀不仅现在能闻到这股味道,就是在以前,他也一定闻得到,只不过以前那个方南缀即便闻到了也没有说出口来,可现在这个并非以前那个,嘴上当然坦白得很。
“你……你想起了什么?”当穆穆龙尘还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方南缀已忽然在她面前蹲下身子,并慢慢凑近了她的脚。
方南缀鼻子又轻轻嗅了几下,脸上神色正欲作呕,却又马上忍了下来,起身捂着鼻子朝后退去。穆穆龙尘见到他这番举动,心里已被气得有些发抖。
方南缀脚下一边退、嘴上一边说:“记得当我第一次发现妳脚上有气味,便知道妳活不了太久,除此以外我还从中获悉了另一件事,至于那是件什么事情,我这一下还未想起。”说着他又退了几步,一直退到石阵之外才慢慢放下了手,当下深深吸了口气,才接着道:“如此下去总不是个办法,怎生也得想个计较,否则这一路上你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途中平安无事自然大吉大利,倘若又遇见刚刚那种谋财害命的强人,我可有些害怕……”话未说完,又伸手捂住了鼻子,只因对面的穆穆龙尘正一步一步朝他走了过来,脸上神色显得大为不善。
就在二人越靠越近的时候,西边的风雨中,却忽然传来一阵哭泣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