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元谢兄何出此言?”坐于车中的骆嵩自猎猎风声中隐约听见孟锦程言语,便开口道,“玄元真人,元谢兄,还请上车小叙。”
玄元子闻言也不客气直直上了车,孟锦程却拉上字唤文荣的男子也要一同上车。那车本小,勉强能容得三人,若是四人同坐却也有些太过亲近了些。站在车前的赵庭燕见状斜了孟锦程一眼,当即一脚踹在他屁股上,便推着那男子往一边去了。
再看孟锦程,上车登到一半,被赵庭燕一脚踹得直向前栽倒,脸就要重重撞上车门框。刚刚盘腿坐下的玄元子见状,不慌不忙,拂尘探出,正架在孟锦程胁下,也不见用甚力气,往回一带,只见孟锦程陀螺似的转了一圈,咚地一声端端正正坐在玄元子对面。
“好一手化劲的功夫!”骆嵩不禁夸赞道。
“骆居士,谬赞。”玄元子谦笑道。
此时孟锦程方惊魂甫定,回过神来,冲着玄元子谢道:“孟锦程谢道长相救。”
玄元子微一颔首,道:“还请教孟居士刚刚所言之事。”
“正是,元谢兄,现卯时刚过还有些时间。仲商听了心中也甚是急迫欲要知晓,国之将颓颓于何处。”骆嵩语气急切,可面上却依旧自若。
“晚生一路见闻,思索两日。深感民无田可耕,虽免去地租,却仍需户调。国之根本便是农,农之根本在于地。如今民无地,更何谈务农。生活尚难保证,何来钱粮上交户调。现今耕地已分无可分,却仍需缴户调,自然逃籍而去,难免流寇肆虐。”
“正是,孟居士所言切中关键。现下百姓之土地皆被豪门世族,富商官僚,巧取豪夺去。全国土地十之八九皆在其人之手。百姓若想有田地耕种,便需去找这些人以粮抵租,私租田地,往往一年所收只能余下几口食粮,如何上缴户调?民不聊生,自然皆逃,若无子民百姓,国不能国,君不能君。周遭虎狼之蛮夷,刻刻意欲图谋我大衍万里江山,怕不多久,国库钱粮殆尽,大军无粮,欲要战却不能也。这大好河山只得拱手相让了。”说到此处,总是一脸风轻云淡的玄元子,脸色有了些许义愤,却也无奈。
“二位忧国忧民之心仲商钦佩。在下兄长拜于王司徒门下,现替圣人广纳良策。我倒是能传些话,依二位之见,当下最要紧该办何事。”骆嵩举手冲二人各一揖。
“元谢自小不学无术,不通政事,不敢妄言。”孟锦程推辞道。
“元谢兄,权作闲聊,莫要多虑。”骆嵩冲孟锦程一笑。
“那元谢便大言不惭说上两句。依在下愚见,当先抚民心,收没多余土地重新分拨耕地。”
“没收耕地不是三两日可成,动了那些世族根基,怕是各州都要大乱。”玄元子慨叹道,“若内乱一久,外族必将来犯。内忧外患,两下夹攻,百姓更苦也。”
“却也未必,决断若快,上行下效,迅雷一击,携军威弹压各大世族,强收耕地。各大世族,利益纠葛,也非铁板一块。只需一字曰速,于各世族统一战线之前攻下即可。”说罢,孟锦程一拳砸在马车地板上。
“此谋直捣黄龙,杀伐果断,不啻一场改朝换代,元谢兄当世大才,谋士千万皆谋万无一失之策,难一人有你之大略决断。此番谋划,若让那些世族知晓怕是要夜夜难寐了。”骆嵩也叹道,“不过其中最要紧的是,这满朝的世族子弟,此计如何能瞒得过他们?好在圣人前些年便已开科举,选贤能,再过些时日这官场怕是要变天了。”
“仲商兄当真折煞元谢了,元谢愧不敢当。”孟锦程诚惶诚恐道,“元谢只愿醉心书画,此生足矣。”
“二位居士,辰时将过,先出谷要紧。”玄元子撩开帘布,瞧了瞧天色,打断二人道。
“那便有劳玄元真人依计行事了。”
“道祖慈悲,往后直称玄元便好。”玄元子说罢下车去,孟锦程亦下车寻那被赵庭燕支开的男子去了。
一队人马离了镬汤泉,重又往来路行去。只是此时飞羽军与玄元子带来的人换了行头,全作俘虏状走在全军中间。实已被缴械的唐克一团人马在前,郑翼与黄丘广在前将唐克夹在中间,唐克有苦难言。
待至城外飞羽军营,玄元子所属假作飞羽军直入了军营。其余人等直奔棠陵城去了。待至城下,守门军官虽是认得唐克,却依旧上前拦下,向唐克行一军礼道:“唐都尉,若要带军入城,需携冯公手令,并登记入城事由。”
唐克取出冯尚权之前交予的玉符道:“我等入城便是将这些投降贼寇押至大牢,择日审问。速报冯公,我等将贼寇押至大牢后,便去复命。”
那守将听罢稍一迟疑,便行了一礼,直朝冯府方向疾行而去。郑翼与黄丘广押着郑翼直奔大牢,进入后,将他手下一团兵士并狱卒全数锁进监牢。
飞羽军两团稍作整备,脱下甲胄,由郑黄二人带领,出了大牢后便以一火十人,尽数散于人群。百姓见大牢中进入如此多人也甚觉奇怪,但也未起疑,毕竟棠陵大牢自修起之日从未出逃过一名囚犯。
怎知飞羽军刚散入人群还不及一刻时分,只听鸣镝之声由远及近一声接着一声自城墙箭楼上方传来。
霎时间西城百姓似商量好一般,迅速又毫不杂乱慌张地向这易川上的数十座桥涌去,就如要将这西城弃置,头也不回。
飞羽军众人初闻鸣镝便知不妙,趁百姓未退尽之际,夹在人群之中向冯府奔袭而去。
待众将至冯府大门时,远远瞧见府门紧闭,城头之上更已满是守军,旌旗林立,弓弩齐张。正午日下,城头上的箭矢,似点点星光,正待一个契机,绽开一场夺命催魂的流星雨。
众人见状躲入府前一处官署院内,郑翼一手攥住唐克衣领,喝道:“是你做的?”
“我持令符出入冯公府邸何须通传?押解重犯入城也向来是交由城防部,除却特别情况需冯公亲准,否则军队不得入城,纵持令也不可,并非只你飞羽军入城需领冯公手书。”唐克镇定自若答道。
“怪我粗心,诸同袍都未着甲,我一人冲去开门便了。”郑翼卸下一块窗板,顶在身前拖刀就要夺门而出。
“柏昭回来。”黄丘广一把拉住郑翼臂膀,硬生生将他拖了回来。
“柏昭稍安,我瞧那大门紧闭,敌军无意进攻,现下尚有几刻喘息时间。”说到此处黄丘广对着满院飞羽将士说道,“谁有攻城计策?”
“你等后无堵截,怎生不能退走?”唐克双手被缚,却无惧意开口嘲弄。
“我飞羽军只有力战,从无败退。我等所受之命皆是关乎当下大衍存亡之要事,若我等一退,便是置千万百姓,你我家人于险绝之地。”黄丘广言辞也不激烈,说罢手中长枪向地上一拄,犹自震颤不已。
“我看未必,镇安司如今由上大将军皇甫昭兼镇安将军。皇甫昭如今统羽林军二十万,京畿防务,举国军务大权独揽,也不知构陷暗害了多少朝臣,如今朝堂人心惶惶。此獠见圣人更不跪拜,三不五时称病不朝。大将军府常百官出入,俨然一副小朝廷的阵仗。”唐克说到此处便未往下说去。
郑翼听出唐克所言所指,忍不住开口道:“你又怎知我飞羽军就是听那皇甫昭号令呢?我早恨不得…”
“柏昭慎言!”黄丘广听闻郑翼话头不对,忙打断道,“我飞羽军听圣人令,皇甫大将军不过代圣人暂管镇安司而已。闲话莫要多说,冯府密道口在何处?”
“密道?哈哈哈哈…”唐克仿佛听了天下最大的笑话一般,长笑不已。
“哈!狡兔尚有三窟,如冯尚权这老奸巨猾之辈,焉能不谋退路?”郑翼嗤笑言道。
“你…”唐克脸又涨得通红,欲言再止,只是叹气。
“谁有良策?”院中沉默片刻,黄丘广见众人如此,便开口道:“诸位同袍既无良策,但军令已立,只得死战了!好在此处尚有不少桌椅木板,都各自找些挡箭,两刻后全团突袭。为国为民,纵万死而无悔矣!”
众军闻言,一齐大喝:“为国为民,纵万死而无悔矣!”
城上守军皆在盯着一处院落,即便秋日,正午日头依旧灼人,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炽热的甲胄。一名年轻兵士早已汗流浃背,依旧不动如故,满是茧子的右手搭箭弦上,只待敌军一入射程,便开弓放矢。
忽的院中敌军一股脑儿涌出,霎时分散开来,向大门冲将过来。这年轻弓手盯住为首身披重甲之人,挽弓满弦,只听嘭地一声弦响,箭如流星直射那披甲将军。此箭一出,四下弦声不断,箭如骤雨一般自城头泼下。此时这年轻弓手眼里只有那敌首,一箭射出,尚在空中,便回手又搭一箭,开弓激射而去。
只见那披甲将军,顶着一块木板,将两箭都挡了下来,更向前趟了三大步,穿过第一波箭雨。此敌将身后敌兵已有近半倒地不起,可敌军攻势不减。年轻弓手此前连珠两箭射出,手臂已麻,方才缓过劲来,见此情状忙又搭箭。怎料弦开未半,下方敌将抛开木板,板后竟是一张绷紧了弦的劲弩。弩机一降,弩箭离弦,年轻弓手来不及多想,刚刚拉满的弓弦也射出一箭。
这一箭射出,年轻弓手觉得自己竟能看清这整个战场的惨烈,弦声箭声更有凄厉的叫喊,不绝于耳。而下刹那也看清了自己的命运,那支弩箭已在眼前,甚至能感受到一股大力将自己朝后掀去。他没有如前军中传说的那样想到诸多往事,他只想到了家乡村口迎着夕阳给自己送别的父亲和小黄狗,这幅画永远地留在了这个年轻人的心底。而这个年轻人,也永远地留在了这座繁华的棠陵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