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石级阶级一路上行，沿途经过好几座气势恢宏的建筑。青龙门的建筑风格大多类似，以简朴大气为主，衬着青龙山的幽深美景，在氤氲仙气的簇拥之中显得神圣而空灵。沿着石级一路前行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
冷心走到一座大殿门前，这大殿的规模比之前一路上见过的建筑要大得多，这里就是青龙门的其中一个主殿，青阳殿，是掌门和众长老商议要事的地方。
冷心刚走近大门，这大门便发出轰隆隆的声音自动打开，当冷心踏进门内，它又轰隆隆地自动关上。虽说这里是青龙门的一个主殿，但平日里甚少人到来，这里一如既往的冷清，在皓月清辉之下更显得寂静。
各个殿厅都漆黑一片，唯有一处小偏厅灯火通明。冷心从露天的前厅走向那偏厅，月光在地上画出她落寞的身影。
偏厅里灯火飘摇，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坐在埋头苦思，案前堆满卷籍。
“参见玄风师叔。”冷心上前恭敬行礼道。
“你终于回到了。”玄风道人缓缓抬起头，一双眼睛清冷如水，明澈如秋夜长空，一点也不像这个年纪的老人所常见的眼睛。老人虽容顔苍老，脸上却不见什么皱纹，显得精神矍铄。
玄风指向旁边的一排椅子，“坐下来慢慢说。”
冷心点头，把身上的大剑匣轻轻缷下，坐在一张离他较近的椅子上。
“玄风师叔，现在情况怎样？怎么会有这么多妖族围在山门外？”冷心问道。
“这正是我下令把那个和尚关起来的原因。”老人淡淡回答道。
“跟他有什么关系？”冷心不解。
“妖族看见你跟他在空寂界一起出现，于是认为你是他的同党，所以围攻青龙门向我们要人来了。”
“他不过就是一个和尚，妖族为何要劳师动众捉他？”冷心又问。
“因为他杀死了妖国的少君，狐妖白樱。白樱的身份不仅是妖国公主，她还是妖国天阳教的圣女，教主天君道人的侄女。白樱的身份本身就代表妖国的尊严。现在那和尚杀了她，当然把整个妖国都得罪了。”
听到这里冷心不由得心中一惊，她依稀记得初次跟唐千言交手的情景，当时唐千言说少君白樱在人间的名字叫萧红玉。三京一直以来念念不忘的人也叫红玉，如果不是巧合，那么真相就是三京杀了自己心爱的姑娘？！
冷心的沉默与内心的震憾老人并没有留意，他继续说下去：“还有一个原因，朱雀翎。这可能也是人间与妖族彼此怨恨多年的源头。妖族一直认为朱雀翎是妖国圣物，朱雀翎最初出现的地方就是妖国。妖族的传说之中朱雀翎是神赐于妖族的礼物，朱雀翎能唤醒妖族的守护神。后来不知什么缘故，朱雀翎流落到人间，并被人间修道者夺得，最后更以朱雀翎的神力创立朱雀门。之后妖族一直要人间归还朱雀翎，由此纷争不断。”
冷心想了想说道：“按照这样的说法，只要我们归朱雀翎，那么两族之间的纷争就可以结束？”
老人眯着眼睛淡淡说道：“错了，如果我们归还朱雀翎只会带来更大的纷争。四神的遗物都在人族手上，这绝非偶然，而是天意。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人族有足够的实力跟妖族抗衡，妖族才不敢太放肆。何况，在妖国的传说中，朱雀翎还能唤醒他们的守护神。没有人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怪物，但确定的是，一旦让那东西苏醒，人族必定生灵涂炭。”
“师叔，那我们要怎样处置那和尚？”冷心小心地问。
“把他关在锁妖塔，直到掌门回来。”
“可是，有必要把他关在锁妖塔那种地方吗？他是我朋友……”
“他不是你的朋友。”玄风眼神如电，冷声打断，“他是我们青龙门的祸害，正是因为你跟他走在一起才为青龙门带来如今大祸。薛冷心，你要记住，你是青龙门的首席弟子。终有一天你会成为青龙门的掌门，你所说所做的一切并不代表你自己，而是代表着青龙门，而青龙门代表着人间正道。像你刚才说的话永远不要再说，你并不知道你说的这一句话会带来多严重的后果。若被妖族得知你说了这一句话，很可能妖族会正式向青龙门宣战，多年之前那一场大战的惨况又会重演。”
玄风停顿片刻，语气稍稍缓和：“冷心，你没有亲眼看过，你不知道那一战有多惨烈，那简直就是噩梦。掌门在前往妖国谈判之前将青龙门暂时交给我全权打理，他特意叮嘱我目前所做的一切都要避免与妖族发生冲突。我们不能被妖族抓住把柄成为他们开战的理由，这和尚身在青龙门这件事绝不能泄露出去，将他关在锁妖塔对他对青龙门都好。”
“我明白了……”冷心轻声回答，言语之间再没有半点激愤。
“你明白就好，我把你找来也是为了提醒你这件事。若没有什么其他事情，你可以回去了。”
冷心轻轻抚摸了一下身旁的大剑匣，心里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将神怒的事情说出来。她想了片刻，还是打算把这件事先隐瞒起来，掌门把青龙鳞交给她肯定有他的原因。于是冷心问了另一个问题：“关于朱雀翎被盗，朱雀门那边怎么说？”
“他们当然拒不承认，对外宣称那不过是妖族造谣。如果不是你亲口说出朱雀翎在那和尚身上，我也不敢相信。所以，如果朱雀门的云清子掌门知道那和尚身在青龙门，他一定会来这里向我们要人。光是要人还好，如果他怀疑我们趁机独吞朱雀翎，那个时候青龙门很可能背腹受敌。”
玄风的目光里烛光飘摇。
“这世上总有看重虚名的人，自上一代掌门北辰真人将青龙门发扬光大，到底有多少宗派心悦诚服承认青龙门是正道领袖？不过是迫于北辰真人的威名罢了。就为这人间第一大派的虚名，只怕早就有人想取代青龙门的位置。”
说到此处，这头发花白的老人疲倦一笑，“还是不要跟你说这些事情罢了，一路上你也辛苦，先回去歇息吧。无关重要的事情可以找玄冰长老和你灵月师姐解决。”
冷心行礼告退。
待冷心走远之后，玄风道人走出殿厅，漫步于银白的月光之下。青龙山夜里风大，他的灰色长须在风中肆意飞扬，他抬着头，遥望天际冷月，出神地叹了一句：“但愿，天佑青龙门……”
夜风呼呼而过，吹得冷心的道服猎猎作响，她踏着月色而行，走向一处开阔的山间平台上。平台后面是百丈高崖，异常陡峭，如被天神用巨剑削山而成。一座六角高塔建在悬崖旁边，那就是青龙门的锁妖塔。
在青龙门之中，锁妖塔算得上一个守卫深严的地方，平时至少有数十弟子守在这里。今天这里的人手更是增加到上百人，大部分人道行在黄境三阶以上，甚至连名列青龙门十大高手之一的灵月也守在这里。在这之前正是她亲自指挥弟子，将大吵大闹的三京关进锁妖塔之中。
“为了关押这个平平无奇的小和尚，不仅加固了锁妖塔的封印法阵，而且还加派了这么多弟子作为守卫，玄风师叔是不是小题大作？这个看起来有几分脸熟的小和尚到底是什么来头？”美道姑灵月陷入沉思。
就在不久之前，她突然收到管事长老通知，冷心将会带一个人回来，这个人是青龙门的祸害，必须由灵月亲自把关将其关押在锁妖塔。
想起刚才的情景，灵月不禁莞尔一笑，就在这短短的一程之中，这小和尚大骂出口的脏话比起她之前几十年人生中听过的脏话还要多。
虽然灵月的模样还是个青春少女，但其实她的年龄已经不小，没有人知道她有多少岁。据说她是北辰真人的师妹。只因她道法精湛，在二十多岁的时候修得不老奇术，之后容貌一直没有怎么变过。这些年来灵月一直呆在青龙门，甚少外出，过着几十年如一日的生活，心性上几乎没有怎么变过，若说她里外都是青春少女也说得过去。
尽管在得知她真实年龄时少男弟子都惊得目瞪口呆，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梦里常出现的情景都是灵月冰冷俏丽的脸。青龙门的男弟子是幸福的，他们的梦中情人不随时光流逝而老去，永远是他们记忆中那最美丽的样子。
灵月跟冷心辈份相同，她们都是青龙门掌门玄真道人的徒弟。在多年之前玄真道人就将掌门之位传给北辰真人，后来北辰战死，玄真道人又重新担当掌门。本来众长老以为灵月会成为首席弟子，没想到玄真道人又收了一个年幼的徒弟，并将其指定为新的首席弟子，这弟子就是冷心。
远远地，灵月便看见冷心向她走来。
“灵月师姐，我想进去见见他。”
灵月淡淡地回答：“玄风师叔吩咐，任何人都不可以进去见他。”
冷心轻声叹息，望着高大的锁妖塔不再说话。
灵月深深地望了冷心一眼，又说：“冷心，你好像变了。”
“变了？”冷心不解。
“以前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叹气。”
冷心苦涩地笑了笑，“大概跟那家伙呆了一段时间，把他的一些坏习惯也沾染过来。”
灵月微笑道：“他是你的朋友？”
冷心想起玄风的话，轻轻摇头：“不是，不过在这一程中他救过我几次。”
“你进去见见他吧，可别太久。要是玄风师叔怪责下来，我又要头痛了，你也知道他多啰嗦。”灵月淡淡地笑了笑。
冷心起初还有点不相信，当她看见灵月脸上不多见的淡淡笑意时，她连忙道谢，快步跑进锁妖塔内。
灵月望着冷心飞奔的身影又是淡淡地笑了笑，笑过之后却流露出比月光更落寞的神色。
……
没有风，却冷得刺骨；有微光，却显得近在咫尺的黑暗虎视眈眈。
三京双手抱着膝盖在墙角里坐着，一声不吭，对偶尔传来的惊吼充耳不闻。他静静地望着墙边上一盏黄豆大的灯苗，脸上不见悲喜，但那目光，沉郁得可怕。
远处有脚步声渐渐响起，三京认得这样的脚步声，轻轻闭上眼睛。
“三京。”冷心轻轻喊了一声，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尤其是看着他这样的神情，用一种陌生的姿态面对她，有些话她实在说不出口。
“对不起。”片刻过后，她又补充了一句。
令人压抑的沉默拦在两人之间。冷心握着冰冷的铁笼，指骨发白。
“你早就知道会这样对吧？所以从出发开始你就一句话也不说。”三京突然开口，声音波澜不惊，如高僧轻颂经文，而他的眼睛仍然轻闭着。
“是。”冷心回答。
“因为我是妖国的敌人，而且我身上藏着朱雀翎，我的存在对青龙门不利，所以你们才把我关起来？”
他不笨，这些潜在的利害关系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是。”
“冷心姑娘，直到这一刻为止，你还是没有把我当成朋友吧？”
“是……”
“阿弥陀佛。”
念完这一句佛号三京再不说话。微冷的烛光照在他青色的僧衣上，闪闪烁烁轻摇不定，像是在无声轻诉。
他们都不再说话，越长久的沉默把他们的距离拉得越远。望着如同老僧入定的三京，冷心感觉自己望着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那从容淡定无畏无惧的姿态有一种拒人千里的冰冷。
不知道过了多久，熟悉的脚步声再一次响起，而三京却依稀听出步伐不再轻灵，变得沉得而落寞。
“内疚吗？”
三京嘴角轻轻扬起，微微一笑，眼睛缓缓睁开，两行泪水慢慢流下来。
他明明记得在兰若寺他被树妖重创之后她叫他别死掉，那时候他终于觉得她把自己当成朋友，原来直到最后还是自己一厢情愿。
三京猛地放声大笑，肆意而癫狂。这笑声引来其他妖魔鬼怪一阵愤怒的咆哮。
冷心蓦地停住脚步向身后望去，她快步走了两下，又顿住身影。
你回去能做什么？你能对他说些什么？你对他的打击与伤害还不够深么？
“薛冷心，你要记住，你是青龙门的首席弟子，终有一天你会成为青龙门的掌门。你所说所做的一切并不代表你自己，而是代表着青龙门，而青龙门代表着人间正道！”
这一句话犹如深山古寺的暮钟声，一下一下地在耳边敲响。
师父早就料想到这样的后果吧，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待她冷若冰霜，从不对她灌注感情。有了感情就会有牵系，就会有弱点，步伐会变得迟疑。
难怪灵月师姐说她变了。
其实在七夕那一天她并没有跟他说出实情，她并不是不想获得友情，而她不能获得友情。
她缓缓转身，继续前行，身后癫僧狂笑，百妖咆哮。
微弱的烛光不时拂过铁栅栏上那一个深深的指印，时明时暗的光影交叠像一抹不怀好意的冷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