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待送走了战将狐狸,我可算是彻底松了口气,可没等歇息,又与漾临踏上了新的征程。
天空破晓,热烈而又明亮的光芒,从四面八方透过云层,刺到我的眼前盛放开来。
我却并不因此而感到难受和焦灼。
漾临一身白裳大步在前,留下一个绝世独立的背影,捎朝霞清风送来一声呢喃。
“……不成想耗费得多了些……行踪怕是早已暴露。”
我听得不明所以,只道自己被落在了后头,于是迈开步子喊道:“等等,等等我!”便亦步亦趋追了上去。
我喘着气,把脑袋凑到他肩臂旁问:“漾临漾临,我们接下来要去往何方呀。”
漾临左眼之中隐隐灯火闪烁:“向北,寻万赦山谷。”
我这才记起自己此番出行的目的。
哦,是陪上神寻旧情来了。
漾临见我不说话了,侧过俊美无铸的脸颊,用余光里看我:“日后还敢不敢到处乱跑乱闯、多管闲事了?”
我的眼前立刻浮现自己被“疯子”追着屁股砍杀的场景,心生一阵寒意,我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了不了,还是小命要紧!小命要紧。”
漾临在我身前抬着下巴,用那高挺的鼻子嗤道:“且记着你此时说过的话,不论再遇上什么恶物,只管躲去身后。天大的事,有我顶着,哪怕是天塌了……也有人负责扛。”
“也,轮不到你出头。”漾临分明就在盯着我,生怕一个没留神,我又把自己卖了出去。
我被问懵了:“我……我是长着一张深明大义、勇于牺牲的嘴脸吗!”皱着眉头,我把脑袋挠成一团,“若世上还有什么是你都打不过的,那我还冲上去送什么?还不赶紧跑了……”
不过是两句粗浅回答,漾临却好似受用得很,一挑眉:“你如今,不畏阳了?”
“咦?”经这提醒,我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的变化,哪怕再面对人界白日,也没有丝毫不适。
头不疼身不烫,哪怕是随时随地浑身自带光华的漾临,也不至于令我再落下泪来。
不哭了不哭了!小哭包就此翻身把歌唱!
“这可真是太好了!”我为这变化而欣喜不已,面上的青白似也能透出几分血色来。
我张开手臂一路前跑,似要就这么融入世间。
好像这世界都多爱了我一些。
这便是融入部分残灵后,我所得到的益处,也从女娃娃的模样,成长为一个眼看着就要与漾临比肩的少女了。
我问漾临为什么那红色的小蝴蝶会让我变成这样,可想也知道,他偏爱从余光里看人,再道上一句天知道。
于是,我二人就这么沐浴逐渐明朗的日光之下,清风拂面,伴着悠远传来的鸟鸣声中逐渐远去。
西北方草原。
风沙枯草铺天盖地,一眼望去毫无生灵活动过的痕迹,荒凉极了。
白发女子赤足其上,衣袂随风翻飞,踏过这片寂静的黄土。
回眸,地上积攒的小水坑倒映着女子的眼眸,是极浅的琥珀色。
她淡漠的容颜一声环顾荒凉,发出一声冷笑:“万赦山谷,赦千罪,恕万责。若非皆引得世人心向往之,就能得到救赎与超脱……?”
女子默:“荒唐。”
这片百年来无人问津的草原上,白衣女子出现已是驻足了七日之久,而这日,我与漾临的出现,更是为这片荒芜带来了久违的生气。
“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又到了个什么破地方,荒郊野岭,连口水都找不到!”我渴得嗓子冒烟,不禁抱怨出声。
漾临走在前头,时刻关注着周遭的变化,示意我噤声:“嘘。”
“我虽是不畏阳了,可我现在更畏渴畏饿……!”或许这就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罢,我这个鬼灵怨声载道,浑身脱力,“喂喂漾临,你理理我好不好……我说我好饿啊。”
他不将发现告诉我,瞅我一眼:“不是方才才寻过吃食?”
我一脸悲愤:“您说的‘方才’,可是指七个时辰前的那顿?”
“……再等等。”漾临远眺前方,待走过这片荒芜,就到了我们要去的地方。
万赦山谷。
传说人界虎族在西方世代守护,山谷内又另藏玄机,便是至宝轮回境。
妙用之多,被世人广为流传的,便是可令过往生灵忆起前世记忆。
“等等等,你说得轻巧,敢情你辟谷了不用进食……我还饿着呢!”我往地上一蹲,压住饥饿的胃肠。
这时,我的耳朵动了动,听见了不远方水流的声音,于是不顾漾临喊我,便一头冲扎过去。
哪怕一时半会寻不到吃的,喝点水充饥也好!
可没等我冲上去,漾临便神出鬼没、大摇大摆往我身前一挡:“不许。”
“你……”我欲讨伐的话未出口,余光又瞥见水源边上,果树上结满了香甜红润的果子。
视线转移,我吞咽了下:“……那,不让我喝水,我去摘果子吃总行了吧!”说罢我一个猛扑就往树上窜。
漾临就这么挑眉瞧着我,结果动个手指的功夫,树上噼里啪啦冒出一阵火花,眨眼间就把满枝的果子全给灭了。
生怕火烧眉毛,我怪叫着从树上一跳而下,又气又恨只想找漾临打上一架:“为什么不让我摘果子!”
“不准。”当事人轻描淡写道。
我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痛不痒。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是不是诚心想把我这鬼灵给活活气死!”我恨得牙痒痒,恨不得一口把眼前的细皮嫩肉的耳朵咬下来。
漾临的目光落在树下,指尖一动便起了风,将落叶掩埋之下的真相公之于众。
那是遍地的鸟儿尸体。
我一怔。
“再看。”漾临一挥袖,施施然变出一条小鱼丢进了溪水中,小鱼入水游动几下,便翻白了肚皮,再无动静。
“这,这什么意思?!”我大惊失色。
他瞥我一眼,再云淡风轻的解释:“水里有毒。”
我皱着眉,瞠目结舌道:“那你刚才怎么不说?”
闻言,漾临却恰似一副难得好心情的模样,轻挑着眉眼唏嘘一句:“要是早告诉你了,还有什么意思呢。”
这一声笑,意味万千,看得我浑身打个寒颤。
他,他就是个面上君子!
这一片地域的水源都受到了污染,物种植株逃得逃死得死,最后就只剩下野草遍地死寂,还有这一棵棵海市蜃楼般歹毒的果树了。
我……束手无策了,并再一次蹲成一团陷入了痛苦懊恼,我无助地揪着自己脑袋上的头发:“好好的地府不待,我究竟为什么要出来,为什么要跟出来啊……!”
看我消沉到了极点,漾临这才大发善心,将手中装水的葫芦丢给我。
那葫芦里的水,自然也是身为苦工的我,之前亲自打的水。
我蹲在地上手里捧着葫芦,抬起脸,眼眶泪眼汪汪,心中五味杂陈:“你除了戏弄我……还能不能有点正事儿啊!”
漾临嗤笑我是小哭包,我便还嘴:“讨厌鬼!”
就这样哭哭笑笑又前进了一段路程,天色渐暗。
我突然反应过来,停住脚步,呆呆的将漾临望着。
落开几步,漾临回头看我:“怎么。”
“你方才,是变了小鱼丢进的水里吧?”
他一挑眉:“是又如何?”
说罢,我突然抬起头,一双眼里泛着绿光,一个饿虎扑食向漾临猛蹿而去,饥饿和暴怒将本性暴露无遗:“变鱼变虾变吃食,就是耗尽你这一身神力,也要你把美味佳肴统统变出来!你生要等我饿死了再来给我收尸吗?!”
双方交战,罢。
我被漾临单手拎着走出了草原,落到一处干净地带稍作休息。
入夜,漾临将我像小鸡一样丢在了地上,默了半晌,才从怀中寻着一方帕子,再端端正正取出一袋物什递给我。
甜甜的,白白的,是糕点。
我闻着香味胃口大开,抓起三个就往嘴里塞,鼓鼓囊囊的嘴巴动啊动。
一边吃着,我一边反应过来了。
这糕点滋味一般,模样也一般,他却裹得这般严实?
里头有蹊跷。
于是,我嘴里含糊不清的道:“这东西,咳唔,是从……哪里弄来的?”
漾临移开视线,将背影留给我:“吃就是了,什么都堵不住你的嘴。”
转念想到此行的目的,我哼着就胡乱开口:“怕不是什么新欢旧爱罢?就是存上千年也不舍得吃,这得有多深情呦。”
漾临的腿脚似有一瞬沉重。
“被我说中……咦,那是什么?”我吞咽下嘴里的最后一口糕点,站起身来。
我抬头遥看天际,深色夜幕上,划过一道极为夺目的光色。
漾临循声望来。
“是流星。”漾临颇为嫌弃的用指腹揩去我唇边碎屑,我毫不在意,用衣袖统统蹭去:“流星?那是什么生灵。”
我这番邋遢令漾临默了瞬,而后离我三步远:“……有人告诉我,道天地本无星辰,是世上消陨的生灵不愿离世,便在天际化做一颗星石。待到尘埃落定那日,便了无牵挂而去。”
“此乃流星。”他道。
我眨了眨眼,顺其自然地接住了话头:“……这是生灵最终以绚烂陨落的方式,令世间有缘人……见证这场消亡。”
漾临哑然。
我挠挠头,追问道:“这场消亡……是不是还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比如……遇上有缘人,就能实现一个愿望。”
他不说话,脸色有些难看,只盯着我看。
“你……你也饿了?”我满心不舍的将糕点推让出去,“那,那你也吃点。”
将糕点视若无睹,漾临问:“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教?没有人教我。”我摇摇头,“或许是哪位鬼友念叨过几句,就被我记住了罢……”
漾临默,心道那天不是意外,是凉施将他二人摆弄了一次。
一夜无话,直到翌日天明,我们总算穿过平原,到达万赦山谷入口。
就像是海平面上高高升起的太阳,山谷石壁陡峭耸立,俯视望去更像一座迷宫。
漾临滑袖执扇,三两下便解开了封印,景象一变,更像在我的眼前开了一扇门。
当我们进入山谷,放眼望去黄山枯木,到处都光秃秃的,与外头也别无二致。
只有一条看似清澈的溪流一路蜿蜒,两畔开满了娇艳生机的花朵,与此绝境格格不入。
就在这时,刹那来人从天而降,而我牢记教训,一有风吹草动就赶紧躲到漾临身后。
漾临高大的身板站在我身前,却听女子声音传来,平静的口吻中掺杂疑惑:“不知上神莅临万赦山谷,可有公干?”
“非公。”漾临道,“肆潆沭,今日借你族轮回境一用。”
肆潆沭……?
这名字我好像哪儿听过,突然顿悟,我从漾临背后冒出头来:“啊,你就是那条大龙心悦的沭姬罢!”
漾临压低了眉,喜恶不露于色。
听闻我口中提起大龙,女子眉眼稍稍敛起,而只有我被这一眼的美色惊艳。
不仅是皮相的美,更是一番刻入心魂的淡薄。
白衣白发,素面清冷,卸去明艳妆发的她,全身上下没有一点色彩,眉眼不悲不喜,仿似天地间存生的守冥人。
只有当这极浅的琥珀眼瞳流转时,其间波光闪动,才能让我清醒她仍存于现世。
若是以眼前女子的美貌与地府的美貌鬼相比,怕是多了清冷,缺了生机。
若是有人记不住这女子是何模样,但凡念着她的名字,这股子淡意就会涌上心头。
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自言自语:“难怪那条叫卿尘的大龙会倾心于你了……要换做我,就是变身癞蛤蟆,黏都要黏在你腿上的……”
我这直勾勾的目光,毫不避讳。
漾临紧了紧指节,不悦二字便刻在了眉眼间。
我扯扯漾临的袖子:“这不是敌人?”
他都不舍得多给我一道目光,大抵是觉得我丢尽了他的脸,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是。”
“不是就好!”刚放下戒备,我这肚子也开始敞亮的大叫一番。
肆潆沭将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我脸微微红:“我……饿了好久了,不过要是能瞧见你这等美人一眼,就是把我给生生饿死,也值了!”
没等肆潆沭做出反应,却听身旁漾临传来阴阳言语:“我等上神比不过天界仙兽的容颜,那可真是对不住呢。”
我眨眨眼,颇为真诚的看着漾临道:“我还是更喜欢跟不爱说话的美人儿在一起。”
“嗯,长能耐了。”漾临皮笑肉不笑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