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长安不见使人愁
上回说到，马原欲置霍青、罗兰于死地，虽罗兰提出欲以其掌握的情报来换取二人性命，然马原并未马上给出答复。当此局势微妙之时，梁吉登场，指出：此次夺回凤冠、全歼顽敌，得益于马原的运筹帷幄、谋划得当，罗兰的身处虎穴、情报及时，霍青的单刀赴会、一身是胆，李真等众位将士的浴血拼杀、遇敌向前，方能成就此功。一番绘声绘色的和稀泥，一个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的故事，总算救了二人性命。霍青、罗兰死里逃生，对梁吉自然感恩戴德，遂双双行礼，以示感谢。马原自觉无趣，刚要离开，却被梁吉叫住：“将军，请留步。”
马原皱起眉头，心中不耐，然城府尚在，面色平静，口气平淡：
“不知总管，还有何事？”
梁吉见马原口气平淡，似无愤怒之色，然仍能感觉其怒气未消；
他素来不愿与人结怨，深深一拜，客客气气：
“在下在龙城之时，常听长公主说起将军，长公主对将军的评价是八个字：
尽忠职守、常备不懈。”
以马原之老道，还不至于梁吉说什么就信什么，但此人毕竟常伴公主左右，若能得其美言，亦无所害；
且梁吉总结的八个字，也正挠在马原痒处，听得颇为受用，马原脸上总算浮起一丝笑容：
“能得长公主如此美誉，马原纵然肝脑涂地，万死难报其一。”
梁吉见马原情绪有所缓和，心里明白，马屁算是拍中了。
作为宦官，且身为公主府总管，梁吉对如何把人伺候好，深得其中三昧：
拍马溜须，曲意逢迎，只是基本功之一；
但即便是阿谀谄媚，听似简单，然其中奥妙无穷；
领导放个屁，立马说“真香”，此等马屁过于低级，说者虚情假意，听者嗤之以鼻，可谓庸俗、恶俗、媚俗，三俗合一，难登大雅之堂，不入流之至。
于梁吉看来，奉承可分三个层次：
第一层，甜如蜜糖，久食不腻。
此等奉承之语，令人听来，发于内心，出自诚意，说者一片赤诚，听者心中舒畅；
久而久之，使听者依赖成瘾，一日不听，如隔三秋。
第二层，甜中微苦，余味无穷。
此等奉承之语，既有美言赞誉，又杂忠言诚谏；
虽美，却不俗艳，清新可人；虽谏，但不犀利，温良圆润；
如上等茶叶配之清泉流水，嗅之清香淡雅，初尝甘甜微苦，清冽爽口，余韵无穷。
第三层，无色无味，上善若水。
老子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孙子曰：“夫兵形象水……避高而趋下……因地而制形。”
水，可大可小，可升可隐，遇山涧，则成小溪；遇断崖，而成瀑布；静，则一环清影；动，则波浪滔天。
奉承之最高境界，莫过于上善若水；
虽无色无味、顺势成形，然令人沉浸其中、不知不觉，受之润泽、不可或缺。
霍青虽明了人情世故，然此等侍君之道，还是知之甚少，见梁吉简单一句话，便哄得马原面有喜色，心中愈加钦佩。
罗兰不动声色，静静旁观，见梁吉既奉承了马原，为其挽回面子，使其由怒而喜；
又巧妙引出公主，不以势压人；此等说话艺术，着实巧妙。
对梁吉愈加欣赏之余，又倍觉遗憾。
梁吉见马原心情好转，决定乘胜追击：
“在下虽与将军相处时日不长，然既敬佩将军治军之能，又敬仰将军之胸襟为人，故备下酒席一桌，聊表寸心，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说着，他又朝霍青、罗兰微微拱手：
“希望二位也能参加，此为庆功宴，不知是否愿屈驾光临？”
马原见他出言恭敬、其意甚诚，实在不适拒绝。
又见梁吉还邀请了霍青、罗兰参加，马原心下明白，他是想借庆功宴之际，缓和大家的关系。
无论怎样，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马原打定主意，遂点了点头：
“梁总管诚意满满，在下若再拒绝，可就却之不恭了。”
霍青迟疑了一下，之前与马原已然撕破脸皮，接着便要把酒言欢，心中颇有点不情不愿；
以他想法，若是梁吉只邀请他和罗兰，三人相聚，最为理想，定能开怀畅饮、言谈甚欢，一想到还得加上马原，不免闷闷不乐。
霍青虽未应答，但罗兰冰雪聪明，何尝不知梁吉苦心。
她素知霍青秉性，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与马原相聚，定然百般不情愿。
可形势比人强，此时此刻，若拒绝梁吉，等于拂了他的面子，于情于理，皆不合适。
何况之前与马原龃龉，若能与之缓和，还是比激化矛盾更好。
罗兰于是迅速做出反应，一边握紧霍青之手，一边朝梁吉微笑：
“能与总管、将军共饮，我二人诚所愿也，不敢请耳，多谢总管成全。”
霍青一听，心说：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倒先替我做了主了。
好歹也是堂堂七尺男儿，站起来得有一米八多，外加胸大肌和六块腹肌，难道连自主权都没了吗？
霍青心知肚明罗兰良苦用心，但对其霸道作风有点不满，有心想反抗：“哦……”
他刚发出一个音来，手背就被掐了一把……
罗兰手指纤长白嫩，真是指若削葱根，看似细嫩，然之前练过钢琴，指力非凡，此一掐，手背够不上十指连心，但也疼痛难忍；
霍青猝不及防，“哦”字还没发出一半，瞬间半道转弯，成了一声：“哎哟！”
一疼之下，霍青怒从心中起，恨向胆边生，回头怒视罗兰，此眼神所爆发出之杀气，曾令数百强敌畏惧胆寒；
可遇上罗兰湛蓝美丽的双眸，瞬间犹如宝刀入鞘、烈火遇水，瞬间消散。
罗兰狠狠反瞪回来， 一对美目如嗔似娇，鸦翎般睫毛如蜻蜓之翼微微一抖，分明在说：
干嘛？你还想造反啊？你觉得你反抗有用吗？
霍青气场瞬间矮了半截，原本怒目金刚，瞬间改了大笑弥勒，万般气势，美人面前，樯橹灰飞烟灭；
谁说不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呢。
二人此番打情骂俏，梁吉皆看在眼里，霍青心情，他能理解；
一路相处至今，梁吉对霍青个性亦有所了解，此子性情中人、爱憎分明，若看顺眼了，掏心掏肺，若看不上眼，不屑理睬。
霍青和马原已撕破脸皮，如今再让他与之把酒言欢，也的确难为他了。
可梁吉所思所想，还是先以大局为重，要把凤冠安全送到龙城；
接下来的路程，勇赖霍青，智靠马原，皆不可或缺，若二人继续剑拔弩张，总不是好事；
故梁吉决定，以一杯水酒，与二人缓解仇怨，哪怕只是面子上有所缓和，也胜过针锋相对、形同仇人。
借罗兰之力，霍青初期有所抵触，但架不住最难消受美人恩，还是勉强依从；
梁吉开心之余，不禁对罗兰更加高看一眼：
此女不仅姿色过人，且处事冷静、顾全大局，当真难得。
话不多说，梁吉命人开一桌酒菜，此宴名为庆功宴，实则别有深意，故未邀请章夜郡守之类的闲杂人等，仅多请了一个人：李真。
李真，与霍青是正副职搭档，又是关系不错的战友，且跟随马原多年，深受马原器重；
考虑到他是个两边都说得上话的人，梁吉特意邀请其参宴，可谓用心良苦。
菜肴一一摆开，颇为丰盛，此时已是春末夏初，天气稍显闷热，故菜肴以冷菜为主，辅之以热菜：
当中一道大菜：牛乳蒸羊羔。
此道菜，做工极为讲究，分三道工序：
第一道，先准备未见天日的羊胎一个，划开外衣，放尽羊水，清水洗净，取出内脏，去掉乳毛；
第二道，放入开水，待皮绷起时，再用冷水洗干净，沥干水分后，再用盐、酒、胡椒粉将其里外擦匀；
第三道，备砂锅一个，放入鸡汤、葱姜等辅料，再以棉纸扎紧锅口，慢慢将其煮烂，去掉葱姜，即可上席；
等菜成之后，味道咸鲜，色泽白嫩，大补元气，乃是补身精品。
牛乳蒸羊羔是一道大补菜，适合老年人吃，并不适合年轻人。
梁吉以此为主菜，可谓一箭双雕：
马原年纪大了，如此安排等于是照顾其主宾地位；
霍青重伤未愈，此道菜也可为其补养身体。
霍青也算擅长庖厨，但所会多为家常菜，此等珍馐美味，别说吃，连见都未曾见过；
初时一闻，顿觉香味扑鼻，他肚中馋虫发作，真想拿起筷子尝尝，但顾忌场合，只得强忍馋涎。
罗兰见梁吉如此安排，心中暗暗佩服：梁吉年纪虽轻，但心思细腻、处事老到。
主菜四周，乃是冷盘，有鲜虾蛋卷、孔雀开屏、青桔银耳羹、冰花水晶肘；
再加数十道精巧点心，似绒穿海上明珠，布列于旁，颇为丰盛。
此次宴席是在后室，门开在东边，以坐西朝东为最尊；
马原是主宾，应东向坐；
霍青、罗兰次一等，该南向坐；
梁吉、李真分别北向坐、西向侍。
但问题是，梁吉官职远高于霍青，坐下首，明显是本末倒置；
且霍青与马原闹得如此不愉快，再让两人挨着坐，着实不合适。
故梁吉来了个灵活处理，他自己做了席的正中，算是主陪；
马原、霍青、罗兰分别坐在他左右两侧，就是主客、二客；
李真坐了对面，做了副陪。
菜肴到齐，酒已斟满，众人落座，梁吉端起酒杯，站起身来，朝诸人微微颔首：
“在下此次奉长公主之命出龙城，与诸位一起护送凤冠；
虽有宵小之徒怀觊觎之心、行染指之为，然幸有各位运筹帷幄、决死拼杀，方保得凤冠平安无事；
在下这第一杯酒，代长公主，向各位表示感谢。”
带兵打仗，讲究个“师出有名”，酒桌上的敬酒，亦需敬而有据，敬酒词应说得入情入理，使被敬者不仅没有灌酒之嫌，且喝得心甘情愿。
众人心下明白，不说别的，就冲“代长公主”四个字，此杯酒不喝都不行，忙起身，将酒杯与梁吉捧杯之后，纷纷饮下。
梁吉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继续斟满，再敬第二杯：
“接下来，还望诸位能在接下来的行程中，精诚合作、戮力同心，将凤冠安全送到龙城。”
闻听此话，霍青眉头一皱，忍不住朝斜对面的马原扫了一眼，正好马原也在瞧他，二人眼神一碰，似是撞出了火花，随之皆将目光移开。
梁吉用心良苦，霍青并非不知，他不是不明事理之人，但处事向来爱憎分明，性情相投之人不拘小节，心中厌恶之人不屑理睬；
一想到，接下来要和马原同行，心中便说不来的别扭难受，他心情不爽，虽端起酒杯，却一时有点走神，酒迟迟未饮下。
罗兰见霍青如此，众目睽睽之下，不方便使眼色，遂在桌下，用脚踢了他一下；
被罗兰一踢，霍青反应过来，见众人皆凝视于己，梁吉已斟好第三杯酒，只等他喝下，便要再敬。
霍青心中不安，连忙抱歉地朝众人一笑，将酒往口中倒下，因喝得急了，被呛了一下，不禁咳嗽连连。
罗兰只得放下酒杯，一手轻轻拍他后背，一手拿起手绢为其擦拭嘴角，照顾之细腻，犹如温柔贤惠的妻子。
马原见此情形，暗哼一声，不屑地将目光投向别处。
梁吉见了霍青的窘样，不禁想笑，但他素来不愿取笑别人，故沉默不语，待霍青重新将酒斟满之后，再敬第三杯酒：
“此次出龙城，能与各位相识，实乃三生有幸。
有道是‘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以后诸位若有用到在下的地方，敬请直言，在下绝不推脱。”
此番话平易近人、亲切备至，霍青听了，心中温暖、如饮佳酿。
他初见梁吉，见其温文尔雅、以礼待人，便印象颇佳；
相处以来，梁吉虽身份较高，但温良恭让、处事谦和，更感觉性情相投、久见如故；
后来，为救罗兰，他不得已劫持梁吉，但梁吉不仅没有责怪他，反而处处帮助他，且今日又救了他和罗兰。
思起往事，霍青对梁吉既有知己之意，又有感激之情，且有钦佩之心，三者交汇，不禁产生了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之感。
不知是因为喝得太急，还是伤势未愈、身体虚弱，霍青才刚饮了三杯，便隐隐觉得全身发软、头脑昏沉，不禁心下诧异：
今日喝的是什么酒啊，这么快劲儿就上来了？
他武艺高强、内功修为不浅，虽不喜饮酒，但偶尔喝酒、从未醉过，今日之事，还是第一次遇到；
霍青拿起酒杯，凑到鼻子边闻了闻。
此酒味道清香，口感清甜爽口，梁吉考虑到霍青身上有伤，故未选择味道辛辣的烈酒；
难道此等温润之酒，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表面温柔醇厚，实则后劲惊人？
霍青再仔细观察，见其他人似乎并无明显不适反应；
他饮酒极少，对各种酒素无甚解，虽心怀讶异，但未出口询问，以免露怯。
梁吉酒敬得快，喝得也快，三杯过后，宴席开始；
他拿起筷子，欲夹一口菜尝尝，以缓解酒味，谁知手微微发软，筷子险些拿捏不住；
他定了定神，使劲攥紧了筷子，才将菜顺利夹起，放入口中。
梁吉经历此等场合颇多，可谓是酒桌上泡出来的，才饮三杯，就手足发软，此还是第一次；
难道是久居龙城中，不习旅程疲惫？
梁吉感到一阵昏沉，眼皮逐渐沉重，瞌睡袭来，真想躺到床上美美睡上一觉；
然理智告诉他，他是此庆功宴的召集者，若此时退席，乃是大大失礼，绝不可以。
梁吉虽勉力强撑，困意却犹如开闸洪水一般，瞬间席卷而来，大有横扫千军如卷席之势，若再不去休息，只怕真得睡在桌子上；
他强打精神，站起身来，朝众人一拱手：
“不好意思，在下……身体不适，去……去去就来，各位……”
虽使劲强撑，但不知为何，向来以口齿伶俐的梁吉，居然结巴了起来；
他心中疑惑，但睡意更重，身形一晃，险些摔倒，幸得高大强将他扶住，慢慢送回房间休息。
梁吉退席，气氛顿时冷了起来，马原不愿理睬霍青，霍青自然也不愿搭理他，两人谁也不理谁，只顾闷头吃喝。
罗兰心知梁吉之意，有心想缓解气氛，但她身份敏感，且之前与马原可谓针锋相对，纵然想说什么，又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且今日之酒，味甜劲儿大，罗兰平日里思维敏捷，此时感觉有些迟钝，故只能沉默。
李真见梁吉退去，他身为副陪，自当担起缓解气氛的重任来，遂拿起酒杯，站起身来，朝马原、霍青、罗兰举杯：
“梁总管已经敬过酒了，接下来，便由我来向各位敬一杯吧。”
于霍青心中，李真很像一个老大哥，他为人宽厚、待人真诚，尽管当初不支持自己去救罗兰，但今天想来，他当时劝诫发乎内心、句句真诚，皆是真心为自己考虑；
更何况，受伤之后，也得李真多方照料，故他的面子必须得给，霍青拿起酒杯刚想站起，却手一软，杯子掉落桌上，酒水飞溅，有几滴落在他的脸上。
罗兰朝李真抱歉地笑笑，刚想起身给霍青擦脸，头一晕，身一晃，跌回座位，无力动弹。
马原坐在原地未动，手亦微微发抖，感觉越来越难拿住酒杯，他阅历丰富、处变不惊，慢慢将酒杯放回桌上，双目直视李真，虽不开口，但目光犀利、直入人心。
李真瞧着三人的反应，似乎并不惊奇，哈哈一笑，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随即自我解嘲：
“我是看出来了，在下职位低微、人微言轻了，虽然做了副陪，可是你们谁也不和我喝酒。”
此时此刻，纵然是傻子，也能感觉出情况不对了；
霍青与罗兰交换了一下目光，均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担忧，但一闪过后，随即勉励彼此：
身逢大变，务必镇定。
李真斟满酒杯，站起身来，目光从三人脸上一一扫过，缓缓踱步，来到梁吉位置，慢慢坐下，朝三人举起酒杯：
“在下，代威尔·多勒先生，向你们问好。”
看似湖面如镜，实则暗藏惊涛骇浪，李真终于暴露出了他的真实身份：蓝鹰帝国军情局安插在青龙军团的卧底。
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威尔·多勒到底设计了怎样的阴谋诡计？
霍青、罗兰又将面临着怎样的凶险，他们能否渡过难关？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第三十九章《终得图穷匕首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