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皇宫上,夕阳如血。一车马直入正阳门,早有宦官迎接,至车轿前禀道:“三殿下。臣特在此指引殿下前往陛下寝宫。”英冠殿掀帘探头急道:“速引本王前去。”宦官告喏。这位三殿下忡忡一瞥,知那女子假寐。无言。
少时至寝宫外,英冠殿下了车马,嘱咐随从一二句;又闻马蹄声,见是皇兄车轿,忙来迎接。兄弟之礼叙尽,同入寝宫,步至文石台,大皇子英冕冠怆然道:“三弟、唉……”听叹而不语,英冠殿急道:“大哥,莫非父皇……”当下噤了声,疾步抢来了内殿,迎面撞见二皇兄英旒季,英旒季拦住三弟,道:“父皇急火攻心,刚服药睡了,有太医候在一旁,弟且宽莫急。”二人便移步和皇兄聚首,英冕冠终是将英倩莲薨逝的事说了。英冠殿当即哭得泪渍斑斑。
英旒季道:“今后弟再不可意气用事,应常侍在父皇周前,免叫挂怀。”英冠殿拭了泪渍,愤然道:“可知是谁做出这等事!”英冕冠道:“目下尚不清楚。据郎中令言,那夜他率队冲入火场,见一人怀抱大姐灵柩,辩不分明,本欲将此人拿下,却教另一黑衣蒙面人救了去。”
“那万邦礼不是傩师么?怎会让凶手轻易逃走!是了,那人也是个傩师。”见两位兄长皆不语,英冠殿又道:“这些傩师就该好好在三大垣待着,无故入我繁皇城作甚!我们不去管他,反叫他们来管我们,成何体统。”心下愈发悲愤,拂袖去了。英旒季欲叫住,英冕冠说:“由他去吧。大姐后事,权先拜托二弟了。为兄就候在这,等父王醒来。”英旒季作揖行礼亦退去了。
繁皇城皇帝英乾镕此时噩梦焦心:梦中见一片大火围着皇宫,爱女英倩莲和人拥抱在一起,任由他呼唤也不理会,直至大火将一切焚烧殆尽……
梦回当时,大军齐举火把,将丛林照得分明。此林距城不过十余里,他所率御林军寻得了英倩莲。见爱女六神无主,英乾镕怒气顿消,转驾回宫后,英倩莲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如失了魂魄:因不知爱人何故弃之,悲哀自伤不能疏解。英乾镕一时心软,吐露了实情,将差人研制“剪经散”一事说与她听。想通后英倩莲由哀转喜,终于肯吃饭,也加倍爱惜自己,如是这般过了一年。
于某月夜,她忽望月长叹,翌日便来与父皇说“要去到繁皇城最瞩目的街道,开一家最大的酒楼,等心上人归来。”。皇帝不允,郡主又绝食。
两日后,英乾镕亲送英倩莲出宫。英乾镕并非基于情绪决策,若不为太微垣之故,决计不肯拆散女儿幸福。然那人之命,纵凡人皇帝,又如何能抗拒?
英倩莲自那之后便守在镜花缘,十年如一日。
直至大火将一切焚烧殆尽……
见皇帝惊厥而醒,龙榻前众人皆伏跪,英冕冠上前来扶,“父皇,儿臣在。”英乾镕心神稍定,道:“儿、是朕的儿。你姐倩莲何在?”英冕冠黯然无语。良久,英乾镕哀声道:“你姐性格太要强。致有此、致有此……是朕不好,当初就不该让她去那什么无相城。”英冕冠忙宽慰,其旁太医亦禀:“陛下应以龙体为重。”皇帝将手一挥,太医一众人等告退去了。
“可查出线索了么?”见父皇凛然神色,英冕冠只得将郎中令所获如实汇报。便召郎中令前来觐见。参拜礼毕,万邦礼将那夜所见,巨细靡遗地禀报了。英冕冠补充道:“父皇,事发后,儿臣命郎中令于皇城内外仔细搜寻,虽尚未抓住犯人。但目下已经找到了一个相关人士。”
南三所。
英冠殿听得下人禀报,来了膳房:远远觑见她局促的坐在椅上,直盯着食物,似画像般不动换;拂退左右,慢步来了,见她眼儿间或一轮,却是不觉嗫嚅。因道:“为何不吃?不喜欢?”那女子扑腾下座,未答,他又说:“来人,把御厨的头砍了。”她听得,脸更煞白了。
如意脸上全无血色。当时眼见镜花缘一夜间成了一堆废墟,恍惚中又和两姊妹走散。现场也有认得的人,却把她带到官兵面前。之后,如意只知自己被关进一辆马车,不分青红皂白,且又几经辗转,谁承想竟被带到宫里,面见了圣上。
“皇建其有极”牌匾下,皇帝俨然问道:“朕听说镜花缘大火前夕,你便独自逃了出来。可有此事?”“陛下。小女是被人掳走的。”如意稽首,又补充道:“是方磊……应是他救的我。”
“他是何人?”
“他是英楼主的弟弟。”
英冕冠斥道:“一派胡言。”见父皇眼色,自噤了声,只望了望一旁的万邦礼。万邦礼因事态紧急,又见嫌疑人是个无异能的女儿身,故未动刑罚,当即带来与大皇子审查。讵料,竟是圣上直接审问。而她的回答,万邦礼多少也有些意外。
“你又是英楼主的什么人?”
“禀陛下。小女名如意,原是英楼主手下一名倡优,因在花魁比赛得了第二名,许公子和常公子便提拔小女,将小女许赐给方磊。也是那时才知,英楼主似乎将方磊认做了干弟弟。”
皇帝只问:“那方磊此时身在何处?”如意答道:“陛下。小女不知。小女也在寻他。”英乾镕顿了顿,忽道:“你最后见她,她是怎样的?”倡优出身的如意敏锐感觉到皇帝的情感状态,于是顺着他心意说:“陛下是说英楼主么?我想,她会是含笑九泉的。”
“此话怎讲?”
“小女曾问英姑,‘像她这般好条件,因何不见有人追她。’。英姑笑着说:‘才不稀得有人追……我可看不上胆小鬼哩。’我却又问:‘姐姐难道不孤单么?’英姑说她心里住着一个人,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在,哪里会有什么孤独。她还说,光是期待着有一天心上人突然出现,就悸动不已。”如意抬头偷偷觑了皇帝一眼。
缓缓又道:“想她那般有爱的人,应是快乐的吧。”
她滴溜溜的眸子久久望不见来人。
“也许大厨自往菜市口了也说不定。”听如是说,她愣了愣,一副懵懂表情,在英冠殿眼里尽是纯真无邪。又佯声道:“你不吃,本王可真要砍他们的头哦。”她左看看右瞅瞅,像头好奇的狍鹿,踯躅了一会儿,又倏地抓了席上食物来吃。
英冠殿自是好笑,敛了敛色,再问:“你真的是那个血傩教的什么圣女?”她点了点头。英冠殿徘徊着,思绪飘向远方:此次出宫是为寻找无相城之所在。辗转多地却始终一无所获。及至不久前,手下人才探听到一个名为血傩教的组织,遂决定回宫前先去万山访寻。偏偏在那里遭遇了这个毫无修为,差些死在他手里的少女。
英冠殿回过头说:“本王听说贵教与无相城相埒。你既是教中圣女,一定有什么不平凡的手段吧。”她腾出嘴来应了应。英冠殿倏地来抓住了她手腕,她的眸在满是疑惑的脸上闪烁。
“你根本不是什么圣女,对么!”
受到遽然的恫吓,食物和眼泪先后掉落。泪落在肩胛上,渐渐洇湿,变得殷红。知道是先前箭伤又裂口了,英冠殿更将她拽着,任由缄默挣扎,承受恨恨眼神。
“你如果真的是什么圣女,就应该反抗这样的欺辱。”英冠殿依是催逼着。便见她下定决心似的,口念起了咒语,霎时一股阴风席卷,席上器物都兀自飘浮于空,如敌环伺。一恍惚,她挣了脱,那些物件接着一齐发来,英冠殿急忙护住自己。
却听她咭笑,抻头去看,所有物件遽即掉落,但闻瓷器碎裂,护卫带着兵械一拥前来,英冠殿唤退了,又向圣女作揖,歉然道:“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圣女。多有得罪。本王赔礼了。”她却是一副狐疑模样,说:“你抓我回来有什么目的?”英冠殿道:“本王因失手射伤了圣女,深感愧疚。其时又生变故。故而将圣女带回了宫中……”“那我可以走了么?”“这……”英冠殿见她似全无机心,心下踌躇了一番,还是将出宫目的与她说了个大概。
英冠殿还小的时候,曾见过大姐的恋人,知道他是个傩师,很是崇拜。英冠殿的傩师梦想却也因他而夭折了。男人说的许多理论,每个字句都在告诫凡人不要越过那条线。他一定是违心地批判了自己的天赋。英冠殿不理解不接受,身为繁皇城的皇子,焉弗如樗栎庸材耶?从崇拜转向排斥,只一念间。英倩莲离开皇宫后,十年来他本将忘却的那些事,于某夜晚,忽又生发成一个梦。梦中他走进一个囚牢,壁火如豆,牢心依稀反光,定睛看仔细,才知那是个人茧。
“此人好生面熟!”这念头致使他惊醒。此后“傩师”等字眼挥散不去了。尝命人打探无相城,仅有捕风捉影的消息,却也欣然,至一二个月前父皇准许他出宫,盘桓多时,数日前方知道血傩教的存在。也仅此而已。
“我帮不了你。”听语气无转圜意思,英冠殿还欲开口,她补充道:“我教之人非比寻常傩师,所修习的只有通灵一术。”英冠殿多少知道能人与凡人的分别,却不想能人之间也有区别。便问:“据说无相城独立于三大垣,自成一派。贵教也是因为某些‘理论’,才有别于寻常傩师么?”她眸子转了转,说:“你要这么想,也不是不可以。傩师所攫取的不过是玄界地表上的游神野鬼的力量。我教所修习之通灵术,源于梵狱,与玄界截然相反。”
“愿闻其详。”
“我等生灵皆生于地面,而我主长于地下。地下称为梵狱。玄界与梵狱是相互折叠的状态,可经由通灵术连接两界。梵狱有至高之山,名卍。卍山有位怙主,便是我血傩教信奉之守护神。”
“那通灵术到底是什么呢?”
“得怙主庇佑者,可通梵狱,召唤亡灵,驱为己用。是故称之为通灵术。”
“通灵术,可是能见到死去的亡灵么?……”
……
九嶷玄界亦有《礼记·王制》,是故郡主五日殡,五月葬。英倩莲停尸于吉安殿。吉安殿位于皇城后花园,与上林苑郊野猎场相邻,原是皇帝狩猎后栖息之所。今日大小官员皆来吉安殿送殡。皇家成员于殿中殡送。三殿下上前禀道:“父皇,儿臣有一事禀报。”英乾镕道:“何事?”三殿下附耳低声说了事,英乾镕神色几经转换,倏尔示意将人带来。
三殿下即去,少顷,带来一个身披孝服的女子。英乾镕免其礼,切声问道:“你真能让朕再见到莲儿?”女子说:“启禀陛下,小女粗学通灵术。愿尝试一番。”英乾镕看了一眼三子,又对这女子说:“圣女需要何种器物?”女子道:“回陛下。只需至亲之人的一滴血。”一旁,英冕冠上前禀道:“父皇,此女来历不明,恐不是什么信女。”数日来并无郎中令的情报,他心隐隐不安。
三殿下来道:“皇兄此言差矣。雪怜乃血傩教的圣女。何谓来历不明。”英冕冠看向二弟,英旒季摇摇头,示意未查到这教会的线索。
“父皇,数日前儿臣曾亲眼见识圣女的法术。”见三子说得真切,英乾镕当下自咬破了手指。雪怜掇着英乾镕的血滴,口念六神通梵语,接着将血涂抹于眉心。须臾额上忽浮现出日、月之傩纹。咒毕,骤然风起,席卷了吉安殿内外。英冕冠和英旒季来将父皇护在身前,因见一缕烟霾化为人之形态,飘然停于灵柩其上。英乾镕遣开二子,缓缓走去,阴魂却陡然升上天,飞出吉安殿,再不见了。
英乾镕快步来到殿外,“莲儿,是朕,你的父皇啊。你还不肯原谅父皇么?”众人皆随驾出。雪怜姗姗来道:“陛下。此魂魄却无意识。只因陛下龙气,故而惊飞。”
“啊呀,圣女,可有法术使莲儿复生。”
因见雪怜脸色如锡,恹恹无言,英乾镕喃喃道:“是了,人死不能复生。”忽闻殿外有一女子高声尖叫。英乾镕怫然而怒,礼官忙上前来禀报:“陛下,方才风起时,天忽降下来一只黑鹰,那黑鹰,将、将大殿下随车的一位女子给啄了眼睛。”英冕冠忙向父皇告了礼,赶来查看。
只见如意满面是血,口中一直喃喃喊着:“我的眼睛……”便问马弁车夫,手下人道:“启禀大殿下,刚才忽地扑下来一只黑鹰,不巧就来将如意姑娘的眼睛啄了。”英冕冠愠声道:“怎会这般荒唐的事!”随从皆跪,稽首表示句句属实。如意听见英冕冠声音,凄然道:“陛下,是她,是她使的法术……我认得她,因此她要来害我,陛下……”英冕冠无言叹了一声,命手下人先将如意带回去。
英冠殿又回到殿内,英乾镕时头风又重,移驾回宫。殡送仪式毕。目送父皇驾轿回宫,英冕冠让三弟留步。英旒季知道大哥心事,遂邀雪怜移步谈话,留大哥与三弟独处。英冕冠说:“三弟,你和父皇说了什么?”英冠殿说:“皇兄是指?”
“这些都是那妖女的主意是么?”
“大哥!雪怜是血傩教的圣女。她能让父皇再见大姐一面。”
“真是妖言惑众。”
“方才大哥不也亲眼所见么?”
“那只是她的伎俩。”
“大哥为何独独对她有成见?就因为那个女人,那个青楼女子?”
“三弟!”英冕冠蹙眉道:“就是因为她使了妖法,才致使如意被鹰啄了眼。”英冠殿冷笑道:“荒谬之至。大哥何不这么想:因是大姐在天有灵,才让鹰啄瞎那个叛徒的眼。”
“你难道看不出来吗?那个所谓的圣女,其实是一个傩师。”
“那又如何!这天底下的傩师还少了么?却要能为我之所用。”英冠殿顿了顿道:“似郎中令那般,不也为繁皇城恪尽保卫之职守么。”英冕冠欲言又止,英冠殿告了礼自去。
远望三弟和她同车马去了,英冕冠渐渐的感到一种陌生。——数日前,英乾镕审过如意后,便作指示:赏金赐银,遣送宫外。见父皇神伤,英冕冠便退,万邦礼和如意随驾一同回到东殿。下人禀报三殿下在候,便去相见,英冠殿第一句话便是:“大哥,我找到治父皇心病的药了。”英冕冠笑了笑,要他继续说。英冠殿将“通灵术”绘声绘色地告诉了皇兄。英冕冠将信将疑。
“且让为弟带圣女前来相见。”英冠殿讫已,兴冲冲去了。
英冕冠找万邦礼来问:“你可知何为‘通灵术’?”万邦礼思索一番,摇了摇头,反询问大殿下因何这般问,英冕冠笑而不语,瞥见一旁的如意,便欲让手下人送她出宫,忽听下人报三殿下来了。
英冠殿引见了身后的少女,但见她肤如凝脂,杏眼桃面,生得十分标致。女子向大殿下甫行了礼,英冠殿便上前来,“大哥,这位是血傩教的圣女。名雪怜。”又向雪怜说:“雪姑娘,请将之前所行之术,再施展一番如何?”雪怜应喏,便念起梵语。蓦地殿内阴风簌簌,一缕烟云竟在目下袅袅腾腾,在场之人都动容,万邦礼更悚然,臻至化相境一重天的傩师,焉能感知不到这种杀气。当即道:“二位殿下小心,这是个妖女。”喊声未绝,人飚跃上前,倏一掌拍出,风流云散,旋踵即逝,却是对面的雪怜被炁流反噬,口喷血线,身体飞出有十步。见状,英冠殿夺将上前。万邦礼犹自纳闷,本欲叫住三殿下,英冠殿早将她扶起,因见雪怜昏迷不醒,嗄声道:“万邦礼,你做了什么好事。要是圣女有好歹,本王一定将你枭首戮尸。”万邦礼道:“三殿下。这其中有古怪。臣刚才确实感知到杀气。”英冕冠嗄声道:“速唤太医!”太医未至,雪怜先转醒了。便道:“三殿下,无关这位大人的事。是我的法术被破了,反作用于自身。”英冠殿无言,带着雪怜去了。
英冕冠问:“可知她的来历么?”万邦礼来禀道:“臣未曾见过三殿下带来的这个女子。也不知为何,确乎刚才感知到的气流充满了杀气。直教人毛骨悚然。”英冕冠沉吟片刻,问道:“听说过血傩教么?”万邦礼摇了摇头,见大皇子眼中神色,领会了言下之意,便欲告退,准备着手调查。忽身后的如意蹑步上前来道:“启禀殿下。我认得那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