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晃挂铃,惊醒浅睡的人。
一盏烛灯将姜府闺阁照亮,夜深沉,挡不住他们的争吵声。
“我不要嫁给西边王掌柜的儿子。他在县内臭名昭著,这一片,谁不知他是个花花肠子,我这一生就只嫁阿矩!”她将桌上的觥杯、茗器甩在地上,茶叶、碎瓷散了一地。
姜海争吵着,泪水糊了一脸。
“杨矩有什么好的?他只是个无名无分的穷小子,早年没了父母,独木难支,靠着替别人熬铜才勉强活了起来。年岁至弱冠还是一介庸人,怎么能配得上你?”姜瀓苦口婆心地劝解,心里只想自家闺女过上好日子。
“阿矩有一身极强的武艺,他的八斩刀在广安县内都难逢敌手。”姜海不死心,“他日后定会成为远近闻名的大将军。”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一介武夫,投效无门。何况他的祖上是前朝将领,谁敢荐他?谁敢用他?若是上面查下来,是要诛连九族的。”姜瀓语中有些微怒气。
“前朝将领又如何?他一心为国,是要守卫疆土的英雄,朝廷怎么会拘泥他的出身呢?”她反驳时语气却弱了下去。
其实,她心里也知道,像杨矩这种出身,是无人敢用的,除非是朝中重臣或皇亲国戚。
“他怎么可能会有出息呢……”姜瀓叹息,“但凡他家境好些,为父也不至于如此。”他心疼地为女儿抹去泪水。
“即便他没有出息,女儿也要和他在一起。”她怎么都不肯放下,“他怎么又配不上我?门当户对真的那么重要吗?女儿愿意同他一起吃苦,同他一起经营我们的家。”
姜瀓闻及后,怒从心中起,急得抬起手掌就要掴下去,可当他瞧见姜海的哭容和那双执着的眼眸时,实在忍不下心。他指责:“你瞧瞧你在说什么!他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什么叫你们的家?我今日明确告诉你,你们二人绝无可能!”
“凭什么不可能!我就要跟他在一起!”
“你与他在一起,他能给你什么?能给你锦衣玉食的生活吗?难道你想日日睡在那漏风的茅屋里,想入睡时蚊蝇成群吗?”姜瀓怒吼。
“我不在乎,只要能与阿矩在一起!”
“难道你想活如蛆虫吗?衣不如人、食不如人、阶不如人。” 他苦口婆心。
“我说过了,我不在乎!”她回怼。
“你今日非要与父亲争辩吗!”姜瀓怒眉飞扬。
“我就要!我就要!”
姜瀓难忍愤怒,一掌狠狠地掴在她的脸上,白皙的肌肤上印出鲜红手印。
“父亲,你打我……”她不可置信地看向姜瀓,眼里的泪珠积在眶上,盈满后流出。
姜瀓感受到手上的触感也清醒了过来。他先是惊讶地看向她,后才有了懊悔和歉意。
“父亲你居然打我,你从来都没有打过我!我要对母亲说!”姜海哭着跑了出去。
姜瀓想阻拦,可他没能抓住她。她离开后,他愣愣地望向自己的手掌,极其懊悔地扇了自己一巴掌,然后浑身疲惫地坐着。这一刻,他挺拔的身躯也会折如弯柳。许久后,他才收拾好疲惫感,追了上去。
阁门未闭,李矩立在门前亲眼瞧着这一切。很快,一切又化作墨水,跳闪至下一副画面。
*
深山梯下。
月光拂照,山边溪流水声潺潺,知了、蝉鸣、鹃啼不绝。萤火若繁星般点缀在荒野之中,照亮那一处的泥土、枯草。
姜海胆大,竟敢深夜举灯跑至碑前哭诉,一时间,飞蚊缠绕,令她苦不堪言,这下心里的苦闷、悲伤更强了。她一掌又一掌地拍着,可那些蚊蝇聪明,闻风而动,拍了好一会儿,都未能拍死几只。
“母亲,父亲打我。”她一边拍,一边捂住发疼且肿胀的脸庞。
李炬立在一旁,心疼得也想安慰她,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姜海对着碑哭诉:“现在连这些蚊蝇都要欺负我!母亲,我好想你。你走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疼爱我了。父亲每日只知言商,现在还要阻拦我与阿矩在一起,根本就不关心我需要什么、我喜欢什么、我中意什么,只知买些衣裳和吃食哄我开心。母亲,阿矩你是知晓的,他纯朴、善良,出身军伍世家,虽家境式微,可那一身武艺是能成为将军的。况且,他也是喜欢我的,他的心思细腻,知晓我喜欢果梨,所以每次我去他家,他都会为我准备新鲜的果梨……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阻拦我……”
她说着说着,泪珠一颗颗落下,坠在枯草上,落在映月里,碎碎圆圆。
“母亲,阿海的脸好疼啊。你走了,就再也没有人心疼我了……”
“母亲,阿海该怎么办啊……”
“母亲,阿海好想你……”
她哭着,倦意很快涌上了心头,趴在膝里。
此时姜瀓来了。他给姜海披上大氅,跟她一起坐在碑前。夜风撩起姜瀓幞头下的须发、姜海束腰的丝带。
“对不起,阿海。是父亲不好,父亲不该打你。”他率先开口承认错误。
姜海低着头,不理会。
“父亲刚才太生气了,实在没忍住。”他抚摸她的头,她没躲,“父亲年事已高。你母亲逝世前曾交代过我,一定要替你寻一好人家,父亲一直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所以近些年总为你介绍男子,只想替你寻一门好亲事,保你以后衣食无忧。”杨矩上前抚摸石碑,语气哽咽,“父亲知晓你喜欢杨矩,可你们二人相差太大,强行在一起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最初,你也许会如你口中所说,你不在乎锦衣、不在乎玉石,不在乎活如蛆虫,可时间久了,心里怎么会不想要?人活在世,不就是为这些而活吗?你说,你只在乎喜欢他,可他会一直喜欢你吗?”
他坐在母亲碑前,语气柔和:“喜欢可以是一个人的,但爱是两个人的。也许,你能喜欢一个人一辈子,可他呢?这一生,他会只喜欢你一人吗?不是谁都是你父亲,这一生只娶了你母亲。”
二人依靠在一起,相互取暖。
“这世间,男人一旦有了钱财、名利,就会去求欲、求欢愉,这是我们的本性,无可避免。现如今杨矩只喜欢你,只对你好,可倘若有一日,杨矩有了名、财,那他还会对你如此好吗?还会对你专一吗?”
姜海仰起头来,粉黛尽失颜色。她也从未见过这般脆弱的父亲,口中想说的话,也停在了嘴边。她心里相信,但不是谁都能是父亲。
“并非谁都对感情有一条线,知道喜欢与爱的差别。譬如你与父亲之间,父亲可以为你舍弃一切,可他呢?若要他为了你舍弃一切,他会如何选?”姜瀓淡笑一声,“以你的脾性,你会说‘他定会为我舍弃一切,我们的爱天地不移、海枯石烂’,你总是有说不尽的词句。你或许说的没错,现在的他会这样回答,可若是他有了钱财千金、盛世功名、万亩属地、成群妻妾,还让他舍弃,他愿意吗?”
姜瀓注视她的目光,真挚、担忧、宠溺。
“你是我唯一的女儿,父亲不求你嫁何权臣、武将、富甲或是其它。父亲只求娶你之人,对你真心不二,生活富足。那么你母亲那边,父亲日后下去也好有个交代。”他热泪滚烫,说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父亲老了……”他没再说下去。
姜海转身抱住父亲,连忙说:“父亲不准乱说,父亲怎么会老!阿海知道了,可阿海还是喜欢他。”
姜瀓闻此,哂笑一声。
“喜欢……谁年少时不曾欢喜、不曾心动呢?可我只与你母亲走至了最后。”他轻拍她的肩。
“可我就是喜欢他嘛,我就是想跟他在一起。”姜海撒娇。
“你可知父亲为何要阻你们在一起吗?”
“不知。”
姜瀓仰头望向天穹,其上乌云遮住了月影。
“父亲瞧过他,也想过他当你的夫婿。他有一身不错的武艺,可他出身有异,难从军戎。我也曾想招他入赘,可他眼高手低,不肯从最底层做起,自恃不凡,对名利、钱财的欲望过重,就连对你的心都不够坚定。”
“父亲怎么瞧得出他对我的心。”姜海不解。
姜瀓凝眉,低声:“目光。”
“目光?”
“是的。他的目光不够清澈,他望向街衢上豆蔻女子时、瞧向奢华奚车时、盯向高楼瓦房时、看向金衣玉石时的目光。”
“这些我也会看啊,能有什么特别?”
“没什么特别的。美,谁都会喜欢、会倾羡,可他控制不住,他的目光是侵占、污浊的。”
“就凭这个?何况父亲你怎么知道他的目光是这样的。”
姜瀓沉默,直愣愣地望向墓碑,淡笑一声。
“因为父亲见过太多。人世繁杂、脏乱、污浊。”
“那父亲见过那般澄澈的目光吗?”
姜瀓思绪片刻,答:“见过,清风公子就是。”
“万一阿矩不是那种人呢?我相信他。”
他缄默,怀中护着姜海,看着冰冷的石碑,又瞧向荒野里的星点,心中一片沉静。
“你真的那么喜欢他?”
姜海颔首。
“那好,不如试一试。父亲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自己选。他配不上你,那父亲就让他配得上你。他心中不是有名利吗?父亲愿举荐他至长安中去,给他从戎的机会。”
“如何做?”
“第一种:入赘我姜府,放弃一身武艺和从戎报国之志,承父亲布庄,且终生不得再娶;第二种:我举荐他至邠王府中做邠王贴身侍卫,若他做得好,凭他一身武艺,定能成为一方将军,待他功成名就后,需得归来娶你,且只能娶你一人;第三种……
“第三种是什么?”她好奇。
姜瀓摇头:“第三种,我举荐他至邠王府做邠王贴身侍卫。只有功名,不再回来。”
“那他肯定会选择第一种或第二种。”她内心坚定,“不过父亲怎么能举荐他至邠王府去?”
“因为你的母亲啊。”
“我的母亲?”
“你的母亲与邠王主妃、姜玥本就是双胞胎姐妹。不过你姨娘选择嫁入邠王府,你母亲选择嫁给我。”
“母亲选得对。”她咧嘴笑。
姜瀓面容思愁,忧悒不可言。
“她选得不对。”他不愿再说下去,“夜深,我们回去罢,小心又有人牙子。”
“怎么能说母亲选得不对呢?”姜海质疑,“我相信母亲的选择。而且我不怕,因为有父亲陪我。可以多说些你和母亲的事吗?我都没怎么听你说过。”
姜瀓将姜海背上,宽阔的肩膀令她感到舒心。还未等姜瀓说起,她便疲倦入睡,靠在他的背上轻鼾。
他走着走着,身形更加佝偻。
“你母亲是没选对。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我,非要等到她等不到那个人时,她没得选,才选了我……当然,我也没得选,父亲的家境足够贫寒,父亲的兄长虽答应了你母亲,但他不回来,抛弃了你的母亲。长辈们拉不下脸,逼我与你母亲成了婚,生下了你,所以,父亲才要千方百计地阻拦你。”
“对不起,阿海,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走罢,我们回家了。”
夜越发深沉,萤火都随溪流淌向远方,有如星河熄灭。
天地寂静、沉默,仅有月光照亮他们归去的路。待风一吹,枝叶窸窣不停,余留二人的吐息声。
*
李炬目送二人离开,神色复杂。
他的心底不自觉地浮现出她的名字:姜棠。她们有一样的姓氏。
旧梦化作墨,全都朝他汇聚。一转眼,他已回到长安小舍中。
清风挑灯,才了了将杨矩与姜海、李奴奴的故事写了个开头,并在纸边随手写下碎句:“年少肩立莺与簪,两难;锈刀锋沾青与雪,两断。”然后落笔,合上话本。
“杨矩选了什么?”李炬在一旁追问,迫不及待。
清风微笑,比嘘声的姿势:“今夜便到此了。夜梦,暂醒。”
等他说完,李炬便穿越了云层、跨过了星海,从睡梦中惊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