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太医是在卯时三刻来的。
沈知意正对着案头的《千金方》抄录，松枝在炭盆里噼啪爆开，火星子溅到宣纸上，她指尖微颤，墨迹便洇开个小团。
门帘掀起时带进来的风裹着雪粒，她抬头正撞进崔太医泛红的眼眶——老医正的青布棉袍下摆沾着星点药渍，手里攥着个油布包，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
"找到了。"崔太医将油布包轻轻放在她手边，揭开时，几缕棕红的云纹便漫了出来，"御药房最里层的檀木匣，压着前朝太医院的封条。
老朽用了半宿对《本草图经》，确是百年赤芝。"
沈知意的指尖刚要触到那团暖玉般的菌盖，又猛地缩了回来。
她想起生母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赤芝入络，可化百淤"，想起八公主耳后那道淡青的血管，像条被淤泥困住的小蛇。
"娘娘可知为何老臣敢动这御药房的东西？"崔太医突然压低声音，药香混着他喉间的颤音，"当年令堂在尚药局当差时，曾替先皇后熬了三年的补心汤——那汤里的赤芝，正是从这匣子里取的。"
油布包的褶皱里渗出细密的水珠，沈知意这才惊觉自己掌心全是汗。
她望着崔太医眼角的皱纹，忽然明白他总爱盯着自己眉梢看的缘故——那里生着颗朱砂痣，和生母的位置分毫不差。
"劳烦崔大人了。"她将赤芝小心收进暗格里，转身时瞥见崔太医袖中露出半截药单，墨迹未干，"这是...？"
"老朽按令堂的《医心录》改的方子。"崔太医咳嗽两声，将药单往袖里塞了塞，"赤芝配石菖蒲、远志，引药入心经。
不过头煎要文火慢熬，二煎得加半钱竹沥——"他突然顿住，目光扫过窗外，"八公主的铃铛声，该是来了。"
话音未落，殿外便响起清脆的"叮铃"。
沈知意迎出去时，正见八公主扶着廊柱往这边挪，斗篷上落了层薄雪，发间的红梅簪子被风吹得歪向一边。
她蹲下身替孩子理斗篷，指腹触到八公主耳后那片皮肤——比昨日暖了些，却还是硬邦邦的，像块结了冰的河石。
"今日不学字。"沈知意摸出怀里的银瓶，"喝药。"
八公主的瞳孔倏地缩紧，小脑袋往后仰得几乎贴到廊柱。
沈知意早料到她会躲，反手扣住她细瘦的手腕，另一只手将银瓶凑到她唇边："喝了它，就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孩子的睫毛颤得像受了惊的蝶。
沈知意想起自己七岁那年，生母被主母罚跪祠堂，她捧着药碗在雨里等了三个时辰，也是这样的眼神——怕苦，更怕希望落空。
"甜的。"她用舌尖舔了舔瓶口，又朝八公主笑，"像金橘蜜饯。"
八公主的喉结动了动。
沈知意趁机将药汁喂进去，孩子果然没躲，只是吞咽时皱起的小脸像只小包子。
药汁顺着嘴角流下来，她慌忙用帕子擦，却见八公主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在她掌心画——一横，一竖，再画个圈。
"药？"沈知意猜。
八公主拼命点头，又指了指银瓶。
沈知意心里一热，将空瓶塞进她手里，看她宝贝似的抱在胸前，连斗篷掉了都顾不上捡。
接下来的七日，沈知意每日卯初便去八公主的清芷殿。
她带着小顺子烧炭炉，看着药罐里的雾气漫过窗纸，听八公主的奶嬷嬷絮叨"公主今儿用勺子舀粥了""夜里没踢被子"。
到了第七日清晨，当她像往常一样掀开八公主的被角时，孩子突然抓住她的手，发出"咿"的一声。
那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让沈知意的耳膜嗡嗡作响。
她猛地抬头，正撞进八公主亮晶晶的眼睛里——孩子张着嘴，又试了一次："咿呀。"
奶嬷嬷手里的茶盏"当啷"落地。
沈知意蹲下来，握住八公主的手按在自己喉咙上："跟我学，意。"
"意——"八公主的声音带着破风箱似的沙哑，却比任何晨钟都清亮。
沈知意的眼眶酸得厉害。
她想起藏书楼里被翻得卷边的医书，想起崔太医熬红的眼睛，想起自己跪在佛前求的那柱香——原来这宫里最金贵的，从来不是龙袍上的金线，而是一个孩子终于能喊出自己名字的声音。
"娘娘，德妃娘娘来了。"小顺子的通报声惊飞了檐角的麻雀。
沈知意转身时，正见德妃扶着玉簟的手跨进门槛，月白狐裘上沾着未化的雪，却掩不住眼底的锐利。
"好个沈采女。"德妃的目光在八公主身上扫过，停在她攥着的银瓶上，"本宫前日还听陈贵妃说，清芷殿的聋哑公主是天生的胎里毒，没个十年八年治不好——这才七日？"
沈知意垂眸替八公主系好斗篷带子，指尖触到孩子腕上的翡翠铃铛："不过是崔太医开的补药，碰巧对了症。"
"补药？"德妃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刀鞘擦过刀锋的冷，"崔太医当年给先皇后调补的方子，陈贵妃可是盯着呢。
上回玉宁宫的小答应喝了他配的安胎药，结果..."她顿住，目光扫过八公主懵懂的脸，"娘娘可知陈贵妃为何总爱送甜羹？"
沈知意的后颈泛起凉意。
她想起崔太医前日说的"桂花泡得太久"，想起自己昨日在尚食局看见的，陈贵妃宫里的小太监往甜羹里撒的那把碎末——原是要往八公主的药里掺？
"谢德妃娘娘提醒。"她将八公主抱进奶嬷嬷怀里，铃铛声碎在风里，"采女记下了。"
德妃转身时，狐裘扫过炭盆，带起一缕青烟。
沈知意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廊角，突然听见八公主扯她的袖子。
孩子指着她腰间的蜜饯包，又指了指自己的嘴——是要分享甜的。
她摸出颗金橘蜜饯塞进孩子嘴里，自己也含了一颗。
这次的甜不再发苦，倒像浸了晨露的青梅，带着点涩，却能让人把后槽牙都咬得更紧些。
窗外的雪又大了。
沈知意望着雪花落在八公主的红梅簪子上，想起德妃临走时那句没说完的话。
她摸了摸暗格里的赤芝，又摸了摸袖中那支银簪——簪头的碎玉在掌心里硌出个红印，像道未愈的伤口。
她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