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柱峰,三清殿——
殿中,灯火通明,供奉着元始天尊、灵宝天尊和道德天尊三清神位,气度庄严。而在神位之前,一盏极大的长明灯火光灼灼,悬在殿顶,也不知在这三清殿中燃烧了多少岁月。大殿椅上,坐着六人,三道三俗,一人居中身着墨玉道袍,鹤骨仙风,面容清朗,眸光莹然温润,隐隐生辉,正是悬苍门掌教道清真人。“青九师侄,烦你将陆家庄之事说与大家。”众人坐定,道清真人视线投向右首末座,那边椅上之人貌稚如童,却是束着满头银发,一尊极大青色葫芦立在椅畔,他也并非旁人,便是在陆家庄救下陆离,匆匆赶来天柱峰报讯的那个青袍道人。在他椅后,俏生生站着的红衣少女,即是青九,她追随师父,一路来到三清殿中。“是,掌门真人。”当下,青九应声站出,先朝众人环施一礼,接着,便将极煞圣君屠村之事说了,她虽年少,口齿倒是十分伶俐,当其谈及村子惨象,仍不由得杏目泛红。
殿上众人听罢,尽为震怒,自从悬苍门镇守悬苍山以来,山下发生如此屠村惨事,实属首例。道清真人先前早被告知,此时再闻,面色依然难看至极。“气煞我也!”仙人峰首座褚不忧激愤之下,忍不住拍身而起,他名叫“不忧”,脾气却是极大。“褚师伯。”在他对面上首椅中,是位容貌清丽的年轻道姑,见状不禁赶忙叫道。她道号浅竹,乃是见性峰大弟子,月华大师门下,一向行思缜密,深得师尊器重。恰逢月华大师隐疾忽发,闭关之际,便是由其代理首座之职,前来天柱峰三清殿议事。褚不忧自知失态,此间还有小辈在场,不便发作,随又恨恨坐下。“陆家庄民风淳朴,却是不想遭此大难。”此时,殿下左首首位,龙回峰二弟子萧百川摇头叹道。他本性洒脱,这话说来,仍是不免一脸唏嘘。这当口儿,他也同浅竹道人一般,乃是替师行使首座之能,来此议会。
“却不知正一师弟他们此番之行,可否顺利……”道清真人看了眼萧百川,蓦然捻须而道。闻言,殿上众人皆是一怔。长明灯下,道清真人目光闪烁,嘴中念道:“之前不久,咱们三门五家暗中联手,目的便是南下剿除魔教血宗。而今,极煞圣君在我悬苍山出现,犯下如此惊天血案,对于正一师弟他们,我不禁有些担心啊。”道清真人所说“正一师弟”,便是龙回峰的首座正一道人。先前他奉掌门之命,率众离山,算来已有月余。直至今日,道清真人提起,殿上众人这才得知正一道人等众去向。
“敢问这位青师妹,除了极煞圣君,陆家庄中可还见到其他魔教妖人?”浅竹道人微一凝思,望着殿中青九忽道。“没有。”青九摇摇头道。浅竹道人心中愈发笃定,颔首道:“那便是了。”她视线扫过,向道清真人禀道:“弟子愚见,正一师伯他们或已得手,只是被这极煞圣君走脱,后者不忿,这才酿成屠庄惨案,故意寻我悬苍门晦气来着。”殿上众人哪个不是心智聪敏之辈?听她这般说法,都是不由暗中附和。那青袍道人更是连连点头,说道:“此言有理。那极煞圣君好歹也是一宗之主,适才与我交手,攻守之间,确显乏力,现在想来,应是对方身上带伤之故。”道清真人抬眼看向浅竹道人这边,面露赞许之意,随后转头对殿上众人道:“没想到这魔头忒个狂妄!”他话头稍顿,接道:“早前血宗宗主更迭,这任极煞圣君是何样貌,想来这里只有青灵子师弟和青九师侄知晓了。”说着,他将目光移向青九,便要张口相询。青九见了,抢先抱拳道:“回禀掌教真人,那极煞圣君不敌家师,待师侄赶到时,他早已跑没了踪影。”道清真人微微一笑,道:“那便有劳青灵子师弟了,你与大家说说,那极煞圣君怎样形貌。”原来这青袍道人道号青灵子,同白爷及徒儿青九一起,今夜云游归来,飞临陆家庄上空时,乍见村中四处火起,登感不妙,随即掠下察看,这才撞破极煞圣君屠戮之举。青灵子大怒之际,愤而出手除魔降妖,不意却是救了陆离一命。
当下,青灵子应声将那极煞圣君长相描述一番。“早些时候,小徒穆宣羽已带人去往陆家庄了。”待青灵子说完,道清真人拂袖而起,朗声道,“另外,我峰上弟子也在殿外等候,褚师弟、顾师妹,请你二人率领他们,连同各峰随行弟子速速下山,搜寻极煞圣君踪迹,一旦遇到,格杀勿论。”褚不忧和殿下右首座上一位美貌妇人起身领命,这女子相貌端丽,绛紫衣衫,眉眼轻柔之中,却是带着几分刚毅,正是云隐峰首座顾长卿。但听道清真人又道:“萧师侄、浅竹师侄,你们也随两位首座去罢。”“是。”萧百川和浅竹道人齐道。
殿中四人得令告退。议事之时,顾长卿一直无话,眼下她路过青灵子旁边,轻声道:“师哥,既然回来,得空便多来我这儿坐坐。”青灵子站起身来,抬头向她看去,但见对方面色露出几分憔悴,一时间心中顿感五味杂陈,历历往事如昨,自己似有满腹话语要说,不过到得嘴边,他却只是讷讷地“嗯”了一声。顾长卿见他这副模样,知其早年心结依旧未解,又是道声“保重”,便即行出殿外。
青灵子正自发怔,就听殿上道清真人叫道:“青灵子师弟……”“掌门师兄。”青灵子回过神来,躬身应道。道清真人道:“愚兄今日还想问你一问,云隐峰首座之席你接是不接?”青灵子脸上不觉显出一丝痛苦之色,又是行了一礼,才道:“请掌门师兄见谅。”“哎,果然如此。”似是早有所料,道清真人摇摇头,叹了口气,“此事顾师妹向我提过多次,为兄也是对你几番相问……”他顿了顿,眼见殿前青灵子神色颓然,心下亦是不忍,说道:“……她、云隐峰,你躲了都近四十年了,这些年里,你就一次没想着回去么?”“掌门师兄,你……别说了。”青灵子心绪起伏,显是想到什么不堪之事,话音也不禁有些颤了。“顾师妹、顾师妹……”他口中连念两声,喟然而叹,“终是……终是我青灵子对她不起。”道清真人摆手说道:“罢了,罢了!师弟执意如此,愚兄自是不好多言。”
“那……那小弟去了。”青灵子一时恍恍惚惚,便要退下。“师父!”这时,青九忽地在旁叫道。青灵子闻声一呆,问道:“怎么?”青九向他身后青灵葫芦一指,说道:“师父,还有他呢?”青灵子这才想起陆离,当即定了定神,禀道:“陆家庄这个少年,被我收入法宝之内,尚自昏睡,不知该当如何处置?还请掌门师兄拿个主意。”“掌教真人,家师而今只有青九一个徒儿,未免太不成话,是以小侄斗胆,恳请掌教师伯做主,教这少年拜在家师门下。”那边道清真人兀自沉吟,青九却已抢上一步,开口说道。青灵子白她一眼,责道:“便是没个规矩!别人怎个想法犹未可知,你急什么?这少年若不想入我悬苍门呢?谁还要来逼他不成?”待要言辞推脱,但听上方道清真人呵呵一笑,道:“难得小九师侄这样有心,师弟啊,我看此事你就先应允了罢!不过,还要等这少年醒来,问问他的想法,到底是否有意留下。”青灵子自是不愿,心道:“小九精灵古怪,已是大为头疼,若再多上一个……”道清真人瞧出端倪,笑道:““青灵子师弟,如此小九师侄多个伙伴,有何不好?话说回来,倘若浅竹师侄对那极煞圣君之举所料不错,此少年今日落得这般凄惨境地,多多少少的,咱们悬苍门也是难脱干系,此后由你对其着意培养教导,于你便是功德一件,于门中可算一点补偿。”青灵子一时语塞,再看道清真人,面带笑容,显得很是和蔼亲近,倒也教人不好违拗。
“好了好了,你远道奔波,这便回峰休息罢。眼前陆家庄一事,愚兄尚要处理,那就不多留你们了。”说完,道清真人袍袖一甩,抬腿径入后殿。“走了,师父。”如今,有了个年纪相仿的师弟,青九心情显然好了很多。“你啊你……”青灵子无奈道。“为其所求,必受其所困。为其所欲,必受其所恶。师弟啊,这少年身负血仇,却是年幼,若是拜在你门下,须得多多费心,多加开导才是。”突然,道清真人那柔和之声又从后殿传来。青灵子闻言怔得半晌,但觉这位掌门师兄话中有话,挟了弦外之音。他念及自身,脸色不禁渐渐变了,望着后殿方向,旋即深深一揖,凛然道:“是!请掌门师兄放心!”当下二人跨出殿门,来到月台之上。青九问道:“师父,顾师叔那边,咱们还去不去帮忙?”青灵子道:“算了,咱们回峰去罢!”突地察觉一事,问青九道:“白爷呢?你把它丢在陆家庄了?”青九这才如梦初醒,连叫:“糟糕、糟糕!”接着,她倏然一笑,目光哀求地盯向师父。青灵子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马上朝旁踱开两步,道:“你自个儿惹的麻烦,我可不管。”说着,不待青九央告,早已飞身驭起青灵葫芦,化作一道流光溜之大吉。青九恨恨作声:“臭师父、坏师父!”她叹口气,终是祭起法宝,极不情愿地腾空往陆家庄而去。
“爹、娘……”院落当中,一少年无助嘶喊着,眼前茅舍已是一片火海,烟焰熏天,在他旁边,有只大黄狗打着转,时不时朝着前方火海吠叫几声。跟着,轰然大响,火海中茅舍猛地坍塌下来,激起焰浪阵阵。少年见状更是大急,口中大叫着,便欲冲入烈火之中。“离儿。”一个极熟悉的男子声音忽然传来,炽火熊熊,就见一对身影从中缓步走将出来。“爹、娘!”少年喜极而泣,赶忙扑身过去。那对身影将其拥入怀中,女人宠溺地抚摸着少年脑袋。“你们都没事罢?”少年带着哭腔,很是担心地问着,一抬头间,却被吓得失声惊叫起来,但见父母原来溢满笑意的面孔,倏地干瘪下去,眼耳口鼻七窍当中更有涔涔鲜血渗出,情景可怖之极。
“啊!”这天朝暾既明,悬苍山坐忘峰上却是响起一道少年惊促之声。屋舍榻上,陆离一梦惊醒,他只身形稍动,登有一股钻心恶痛传来。陆离龇牙攒眉,睁眼看时,见处之地,乃是一间陌生房舍之内。此刻,他也无心细看周遭,脑中闪现出的,都是双亲惨死时的恐怖景象,而这一切便似无尽梦魇般的,对其纠缠不休。“是梦?对,一定是梦了!”陆离想着,不顾身上奇痛,挣扎着走下榻来。他受伤后手脚无力,这时用手扶着床榻边缘,撑着身子,咬牙一步步往门口挪去。此时此刻,陆离脑中想的只有爹娘,他嘴中念着的也只有爹娘,仿佛只要推开前面那扇掩住的房门,自己所有的希冀都会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