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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孙儿,来,跟爷爷学写字!”
“好大儿,来,跟爹爹学杀猪!”
年轻后生王效祖正躺在院子中央的磨盘上发愣,爷爷和爹爹的声音同时响起来,等他定眼看的时候,爷爷把毛笔塞到他的左手里,爹爹把屠刀塞到他的右手里。
王效祖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别来烦我了,我心情不好。”说着将毛笔和屠刀放在磨盘上,朝院门走去。
父亲在身后喊道:“我的好大儿,谁又惹你不开心了?告诉爹,爹帮你出气!”
王效祖停下脚步,摇摇头,说了一句:“徐先生走了。”然后径直走出院子。
爷爷摸着花白的胡须若有所思,爹爹皱着眉头嘀咕:“徐先生是谁?去哪了?”
1641年3月,那个一生行走在山水间的徐先生离开了人世,留下众多仰慕者悲痛不已。
王效祖就是徐先生的仰慕者之一,他虽然只有十八岁,但是从小就喜欢听徐先生游历名山大川的故事。他从小立志要成为徐先生那样的人,一辈子寄身山水间。
可如今,偶像不在了,王效祖整日魂不守舍,他想做点什么来纪念徐先生。
晚饭时候,爷爷又开始唠叨:“祖儿啊,你是我们王家的一根独苗了,你若是再不把王家的书法传承下去,我们就真的后继无人了。”
王效祖本来就没胃口,听到爷爷这番话更是上火,碗筷一扔:“爷爷!你活了一辈子了,还没活明白?虽然咱们都姓王,但是跟王大书法家没有半毛钱关系,人家第七代后人已经出家当了和尚,绝后了,史书上记载的明明白白,我们怎么可能是他的后人?”
王效祖打记事起,爷爷就逼他写毛笔字,可是这小子对此一窍不通,死活不学。
王效祖爷爷几乎天天都要重复同样的话:“你爹不学,你也不学,我们王家的祖传手艺真的要失传了。”
王效祖他爹就会说:“爹,琴棋书画,是有钱人家玩的东西,咱们平头百姓能指望这些玩意填饱肚子吗?”
王效祖爷爷无奈道:“所以,你宁愿做屠夫,也不愿意跟我学写字?”
王效祖他爹说:“杀猪宰羊虽然血腥了点,但至少能让我们一家人衣食无忧。”
王效祖上了学堂后得知,他们王氏一族,跟爷爷口中的大书法家根本不是一脉,所以他一直觉得爷爷活在幻想中,就如同他活在徐先生的幻想中。
王效祖经常幻想自己也姓徐,是徐先生的后人,然后跟随先生的步伐,游历山川。
次日,王效祖给家人留下一封信,便离家出走了,他决定按照徐先生的游历路线走一遍,用这种方式怀念他。
某日,王效祖在山中迷路了,转了两天才找到有人烟的村落。他饿的前胸贴后背,进村见到一个老妇人,扑通跪在地上,有气无力的祈求:“老人家给点吃的吧、、、、、、”话未说完,便饿晕过去。
老妇人仔仔细细把王效祖端详了几遍,确定他是生人,便开心地喊道:“快来人啊!来生人了!”
等王效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身边围了一圈人,他们个个面带喜悦,有的人还小声嘀咕:“多少年不见生人了,真是难得啊!”
这时候,一位白胡子长者走上前,对王效祖说:“后生?哪里人啊?来此作甚?”此人是族长,大家都称他为宋族长,王效祖据实相告。
宋族长对身后的人说道:“我们村子多年不来外客了,今日实在是个黄道吉日啊,迎来贵客,大家赶紧回家找点好菜肴,招待贵客。”
王效祖闻听此言,急忙说道:“使不得,使不得,粗茶淡饭即可。”
众人一听要凑菜肴,便一个个垂头丧气,不是他们小气不舍得自家饭菜,而是他们家里真的没有像样的饭菜。
他们知道,招待贵客肯定少不了鱼肉,可是他们家里只有野菜清粥,怎么好意思拿来招待贵客?
整个村子只有十几户人家,最后把饭菜送到族长家的只有三户,他们送来的也不算什么美味佳肴,一条臭鱼干,两块臭豆腐,一个咸菜疙瘩。
宋族长觉得脸上挂不住,尴尬的对王效祖说:“后生,让你见笑了,你等着,我去隔壁冯村要点像样的吃食。”
这时候,族长夫人出来阻拦:“老头子啊,你当真要放下老脸去求他们?你当年可是发了毒誓,宋村和冯村的人老死不相往来。”
宋族长短暂迟疑了一会儿,说道:“与招待贵客比起来,毒誓算个啥?”
王效祖虽然不清楚具体事由,但还是觉得不好意思,他说:“族长,我就一个普通人,算不得贵客,随便吃点填饱肚子就行,真没必要给大家添麻烦。”
宋族长摆摆手,说道:“无妨,无妨,我们家族热情好客,尤其是远道而来的,不分身份贵贱,统一视为贵客。”
王效祖跟着宋族长出了屋门,看着不远处的另一个村子,王效祖心想,这两个村子离得这么近,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一个村子。
宋族长去了不多时便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只大公鸡,兴奋地对老伴说道:“老婆子,赶紧的,把鸡杀了,炖上一大锅鸡汤!”
族长夫人吓得连连后退:“天老爷啊!我活了大半辈子都没杀过活物,哪里敢下手哦?”
宋族长也不敢杀鸡,看着被绑的活鸡,面露难色。
王效祖心想,既然人家是一片好意,自己也不能辜负了,便自告奋勇说:“我来吧。”
手起刀落,烫水拔毛,开膛破肚,一气呵成!
王效祖虽然没有正经跟他爹学习过屠宰技术,但是从小耳濡目染,杀鸡对他来说是手到擒来的事,族长夫妇对王效祖赞不绝口。
这一顿饭,不止王效祖喝上了鸡汤,村里十几户人家都分到了一碗鸡汤,简直像过年一样热闹。
饭后不久,隔壁村的冯族长来了,他对宋族长说:“老宋,明日把贵客让给我们招待一天呗?”
宋族长说:“那不行,后生是先来我们村的,理应全程由我们招待。”
冯族长说:“老宋,你可是借了我们的鸡,若是同意让后生去我们村住一天,鸡就不用还了。”
王效祖有点哭笑不得,心想,别处的人家见了生人恨不能闭门谢客,他们倒好,却争夺起来,真是有趣。
王效祖心想,还是不要久留了,尽快离开吧。
次日一大早,王效祖悄悄给宋族长留了点银两,便动身离去。路过村后墓地,王效祖远远瞥了一眼一块墓碑,脚步不由自主慢了下来,墓碑上刻的字体,竟跟他爷爷平时写的一模一样。
可是他记得爷爷说过,那是他们王家先人独创的字体,能模仿的人并不多。
王效祖心想,在这离家千里之地的穷乡僻壤,怎么会有人能把他们先人的字体模仿到足以乱真的程度?而且还用来刻墓碑?
这件事引起了王效祖的好奇心,他暂时打消了离开的念头,转身回到宋族长家里,询问此事。
可是宋族长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后生,跟我回去,我告诉你。”冯族长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他听到了二人的对话。
王效祖闻听此言,便跟着冯族长来到冯村。
冯族长及其村民热情款待,他们跟宋村的人一样,非常热情好客。
冯族长说:“我们这两个村子的先人们,一直是与世隔绝的,到我们这一代就有一小部分人开始外出谋生,我们的下一代们都嫌弃这里穷,年轻女子外嫁,年轻男子外迁,村里的人只出不进,很多年没见过生人了,所以,你能理解我们的心情,对吧?”
王效祖点点头,他说:“我想知道,你们这里的墓碑是什么人刻的?为什么字体跟我家先人自创的字体一模一样呢?”
冯族长说:“是后山上的老冯头刻的,他原是我们村的人,年轻时违反村规,喜欢上了宋村的一个姑娘,俩人被拆散,那个姑娘想不开寻了短见,他受了刺激,人就变得疯疯癫癫,一个人搬到了后山。他说自己是自由人,哪个村都不属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学会了刻碑文,后来,两村有人去世,就会去找他刻碑。”
随后,冯族长带着王效祖去后山,见到了那个疯疯癫癫的冯老头。
他看见有生人来,甚是欢喜,一把拉住王效祖,说道:“你来看,你看我这些字仿的像不像?”
只见冯老头居住的山洞四周壁上密密麻麻刻满了文字,王效祖看了一眼,便认出来那是《暮春赋》里面的内容:
暮春者,三春之尾声也。残红委砌而香犹沁,新绿扶疏而影渐寒。余独步空庭,见东风变柳,已失初黄之色;仓庚啼雨,空传旧日之欢。乃援笔作赋,以寄萍蓬之叹。
昔者夜游西山,银烛高照,照金谷之琼树。与友泛舟曲水,高谈阔论,笑语盈耳。奈何终是曲终人散,唯见乱红堆径,冷月窥窗。
今者闭门独坐,素香绕案。蝇头小楷,难书青云之志,青锋剑冷,锈蚀龙渊之纹;思追屈子问天,奈天高难叩凌霄。
忽闻杜鹃声声,啼碎暮云。望京都烟树,渺如蜃市;徘徊曲水孤舟,恍若往昔。
乃知春去何曾带恨?但见千红俱逝,万绿争荣。吾意欲秉烛夜游,怀念故人,追忆旧日壮志。但今时之心境不同往昔,难以重拾当年志趣。
于是掷笔长啸,推窗纳月。但见银河泻地,北斗斟浆。沧浪濯缨,何妨赤足踏泥浆?
方悟四时有序,盛衰有常。与其临觞泣泪,不如击节高歌唱暮春!
大鹏闲时梳翼,他日定有高飞之时!
王效祖对这首《暮春赋》再熟悉不过了,爷爷从他三岁就教他背诵,如今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了,而那些字迹跟爷爷珍藏的卷轴上面字迹几乎是一模一样。
王效祖情不自禁大声背诵出来,冯老头一听,高兴的直拍大腿,他欢呼道:“后生可畏!”
然后冯老头就把冯族长赶走了,他说要单独给王效祖看一些东西。
冯族长不好说什么,嘱咐几句,便离开了。
冯老头从山洞角落里扒拉出一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匣子,从里面拿出一幅卷轴,小心翼翼打开,展示给王效祖看。
王效祖心里一惊,这跟我爷爷收藏的一模一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