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我的小黑木屋里,渐渐地丰盈起来,我在里面养了几盆兰花。
兰花是我进山里挖的。我在黑木屋里贴上自己喜欢的小画帖。我床下面的破铜烂铁越来越多。放学后,我和另外一个同学隔三差五就会到一个化工厂的垃圾场捡拾废品。
很多时候,我们能捡到一些零碎的铜线和铝线。我那同学的父亲就在化工厂里上班,我俩出入化工厂的大门很方便。能捡到铜线和铝线,我一个月可以卖十块钱左右。
周末没事,我就把自己关在小木屋里捣鼓父亲的手表。
父亲已坏的一块老上海牌手表,一块梅花牌手表,我时常悄悄地打开,用一根缝衣针拨弄表盘里面的齿轮。我多么希望这表能走起来。在我还没有上学时,我很渴望自己能拥有一块手表。很多时候,我会央求哥哥姐姐用钢笔在我的手腕上给我画一块表。
我一个人在小木屋的时候,我会把已坏的手表戴在手上。走出小木屋的时候,我又把手表褪下来,悄悄地放回原处。
半年后,父亲把哥哥接来和我们一起生活。父亲动情地和我说:“你哥哥太惨了,才十五岁大的人就被你妈使去挖田,我看见他一个人光着膀子,在田里挖田,眼泪就忍不住趟。你哥要是跟着你妈过日子,那他这辈子就完了。”
黑色的小木屋,单从温馨的层面讲,这是我住过的最好的房子。好景不长,在别人的介绍下,父亲有了新的女人。小木屋被腾出来做我们家的厨房。那一年,父亲的女人,我的继母给了我和我哥每人十元钱的改口费。继母给了我一张十元钱的纸币,我违心别扭地叫了她一声妈。
在没有认识继母之前,父亲还结识了另外的一个女人。女人离父亲所在的小站有三十多公里远,父亲骑着自行车去过两三次之后,女人便来到了小站,还给我们带来了蚕蛹,我第一次吃蚕蛹,很是美味。
女人来过小站一次之后就没再来过,也许是女人性格温和,也许是女人的蚕蛹美味,在我怀念女人怎么不来的时候,父亲和继母结识。
在后来的日子里,父亲经常会跟我谈及到这个女人。父亲说:“一方面,这个女人还带着一个男孩,要是换成一个女孩就好了,但最主要的还是考虑到我和我哥两个转户口的事,他要是跟了这个女人,肯定得把家安在农村,我和我哥就很难转成非农业户口,转不成非农业户口,就没有资格参加铁路技校的考试。参加不了铁路技校的考试,我家哥俩就无法当铁路工人。”
1992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
我穿着一双布鞋,走在皑皑的白雪中,我每走出一步,就在白雪中踩出一个黑点。万籁俱寂的大世界,我仿佛成了一个污点。人还没走到学校,我的这双布鞋就先于我猥琐不堪起来。
大地一片银装素裹。
我推开家门,目力所及处,白茫茫一片,我欣喜地大声呼唤:“下雪啰!……”
没有人理会我。
我站在空旷的小站上四处瞭望,远处、近处,满地的白雪像一块巨大的白绫。我小心地挪着步子,向学校走去。洁白的雪地上,显出一溜黑色的斑点,随着我的身影越走越远,洁白的雪地上现出了一条黑色的细线。
为了不让鞋子弄湿,我在雪地上东一脚,西一脚跳跃着前行。尽管走得很小心,我的布鞋还是没能走到学校就完全湿透,裹满了泥沙。
上课的时候,我把早已冻得通红的双脚从潮湿的裹满泥沙的泥布鞋里拔出来,把鞋踩在脚下。
下课的时候,同学们陆续走出教室,在操场上玩雪。我没有出去玩雪,我只能坐在教室里,因为我实在不好意思穿着我的这双裹满泥沙的鞋子出去。
雪花飘飘扬扬,落在远处的山野里,落在校园外的田野上,落在学校的操场上,落在教室的窗台上。
我的心里藏进了一场雪。
我很想到操场上和其他同学一起玩雪。一想到自己的鞋子,我就不敢走出教室,我怕同学们看到我裹满泥巴的鞋子,嘲笑我。被我死死踩在脚底的鞋子,仿佛一个负重已久的拾荒者,无论何时出现都不合时宜。
“哈哈!……,就像一只烂茄子。”
一个同学看着我的双脚下面,一脸坏笑。几双眼睛立马围拢过来,一起望向我双脚下的鞋子。我赤裸脏污的双脚,无处安放。
我无言以对,陷入了深深的羞愧和自卑。
雪继续下着,洋洋洒洒,漫天飞舞的落雪,仿佛来自天外的物语。
放学的铃声响起,我把双脚套进冰冷潮湿的鞋里,捱到最后,一个人猥琐地走出教室。我躲避着满地的白雪,躲避着泥泞的路面,躲避着同学们看我的目光,我不想和同学们走在一起。
走在放学的路上,我有意和同学们拉开了一段距离。
路面更加泥泞,没有融化的雪已和泥沙搅合在了一起,整条路面斑斑驳驳。我看到班里的同学张小林在我前方停了下来,朝着我期待地看着,我放慢脚步,犹豫起来,要不要继续走。
“快点!”张小林叫起来。
听到张小林的叫唤,我走向张小林。看到张小林的双脚同样裹满了泥沙,我卑微的脚步稍微加快了一点。我的脸上莫名地挤出一丝笑意。
“一鞋子都是烂泥巴。”
张小林跟我抱怨。张小林穿着一双白色的回力牌运动鞋,比我的黑布缝制鞋漂亮多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很期望自己能拥有一双像张小林这样的一双鞋子,回力牌运动鞋。
我的黑布缝制鞋,白色的塑料鞋底已磨损,挨近脚跟的部分,脚底直接与地面接触。
“我的也是,”我说。
张小林说:“我有个好主意。我们下午不要再去上课,我发现了一块红薯地,我们去那儿刨红薯,然后拿去烤吃,这种贼天气,冷了贼死。”
“逃学,给怕?”我犹豫着问。
“怕个屌,鲁老师是我哥们,下午是他的数学课。”十五岁的张小林自信满满地说,一副江湖义气的样子。
“不敢,”我说。
“怕那样,前两天,鲁老师还约我和他去小河里拿泥鳅呢。”张小林向我夸耀,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神色。张小林说着,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日你的贼娘,这种烂路,两只鞋子都是烂泥巴。走!到小河里洗洗。”
张小林的话语在我听来,很是新奇,充满了神奇的色彩。
“我爸爸他们厂里,有个大炉子,每天要倒出好多炉渣,去那儿把鞋子烤干,红薯放在炉渣上面,几分钟就烤熟。”
我和张小林找到一条小河,我俩把鞋子脱下,在河里把鞋上的泥沙涮了涮,接着又套在脚上。在路边的一块红薯地,我俩很容易就刨到了一些红薯。
在张小林的带领下,我俩走到化肥厂的一个大炉子前,在一块空地上,果真看到一些刚刚从炉膛里掏出来的煤渣。煤渣还在红彤彤的吐着红色的火苗。我和张小林把鞋子脱下来,拿在手上,凑近火红的煤渣。顿时,鞋子就冒起白色的雾气。不一会儿,鞋子就烤干了,从地里刨来的红薯已烤熟,我俩美美的吃起来。
晚上回家,父亲问我怎么早上不回家吃饭,我说,因为下雪回不来,所以就在同学家吃饭。
从此以后,我和张小林就经常逃学。我俩逃学去刨红薯,逃学去看录像,张小林父亲所在的化肥厂有一个录像室。有时,我俩逃学去偷化肥厂里的一些废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