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安县、部厄街。
初春。旧砖泥墙的小巷子里,立有几颗初春抽芽的柳树,细细的枝丫耷在薄墙上,随风摆动。墙下堆叠着陶罐,封着碎纸。等一唤,里面的人儿推开木门,便往外窜了出去,涌入了人群里。
街边,一处不大的宅邸。清风与杨矩正相互对峙。
杨矩双刀相交,磨出火星子,以一种财狼的目光看向素衣清风。
“清风兄,来!”
清风气势不输,负手持剑,示意:“杨兄,请赐教。”
“赐教!”杨矩率先前冲,双刀一前一后,劈向长剑。
清风稍退两步,挥腕轻点,却遭耕枕刀抵挡。二人交手,先点到为止,各退一步以谋下回合。
杨矩换招,上前几步,劈出双刀,架在长剑锋上,斜挂,平拍,换为斩。刀不过头,刀不出身,转动腕力,处处朝要害劈砍,均被清风长剑抵挡。清风示弱,杨矩追上前,却落入清风陷阱,卷起剑技二式:风卷落叶。
锋利的剑光席卷,令杨矩快步后退,一摊一标寻找机会。在剑花的最后,杨矩抓住了那一瞬的破绽,步伐极快,手腕挥动,是以反手刀,每一次落下均为一劈,其力极大,将清风的长剑压得难以起身,可仍抓不住清风的空门。
二人不得已再次拉开。
清风压住步子,半步后跨,身形微斜,目光、剑尖、剑身笔直一线。登时,一股强大的势从他身上散开。他的目光从从容逐渐变为凌厉,声音发冷:“第四式:一点成墨。”
他刺出了这一击!一瞬,天地都宛如更换。所有的一切都化作布上墨画,剑落为笔,刺在布上,映出一片漆黑,最终,剑光吸走了这世间的一切光亮。
“叮——”墨画破碎,铿锵的金属声刮疼耳膜。
剑若长钉,钉向刀背,卷曲成可怕的弧度。而后,剑尖摩擦而过,又使出蟾宫落月。剑勾逼向杨矩的咽喉,发出可怕的嗡鸣。
杨矩未能反应,双刀抵挡,可仍被整个人弹开,连退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他甩了甩双手,剧烈的震麻感令他难以握住刀柄。
“点到为止。”清风收剑。
“清风兄,你的剑技应还有许多招式,可惜见不到了。”杨矩行礼,“若是你出杀招,我定招架不住,看来我还再练。”
“杨兄的刀法十分独特,即便是求生死,你我二人也难分胜负。”清风坐至桌前,为杨矩斟茶。
杨矩见此,连忙收起双刀,慌忙上前:“怎么能让清风兄给我斟茶?你令我这东道主情何以堪。”他摸头,接过茗器。
清风飒笑:“你我何须在乎礼节。”
“不可,虽一见如故,可礼节不能乱。”杨矩为清风斟满,“我还需得感谢清风兄救下姜海。”他满饮一杯,“可惜没有美酒,不然我定要和清风兄喝个痛快。”
清风连忙摆手:“偶饮,不胜酒力。杨兄可知那二人为何绑架姜姑娘?”
“我托衙门里的关系问了,那二人是将姜海错认为李郡主,才将她绑走,想以此要挟邠王获取钱财,却不曾想绑错人,又认错了你。”杨矩从怀中取出画纸,其上正是邠王之女李奴奴。
还真别说,与姜海模样别无二致。二人极其相似,只是姜海眼下多出一颗泪痣。
“确实很像。”清风归还画卷。
“杨兄这一身武技,何不投效报国呢?”清风疑惑。
杨矩神色暗了下来:“怎么会不想?这一身武艺本就是为报效家国而练,可惜我投效无门,空有这一身技艺。”他轻摸双刀,“不瞒清风兄,我祖上本是前朝翊卫统将,一手八斩刀难逢敌手,可惜前朝旧事,没人敢用我,更没人举荐我。所以,我空有一身武艺,家境也沦落至此。如今这舍中,只剩我一人了。”
“为何不从头开始?若你从府兵做起,现定是都伯了。”清风不解。
杨矩凝眉,思绪更愁:“怎么从头开始?成了府兵,若无战,这一生都是府兵。军中将领又何尝不是官,有官便会人事繁杂、勾心斗角。何况,我怎么比得上那些家境优渥、权势煊赫的将军亲子或权臣继子。我如何能在军中立住脚跟?无战,又如何能在军中立威?我这一生,若从戎,必是万人之将、血洒国疆。”
清风出言相劝:“杨兄,毋需如此想。府兵为国之根本,若做无根之萍,又如何长成苍天之树?只要勤勤勉勉、心系家国,自能成就一番伟业。府兵又有何不可呢?只是曲折、辛苦些罢了。”
杨矩摇头:“我这一生武艺,怎么能屈从府兵,至少得从旅帅做起。我的祖上是翊卫统将,那我至少要成为骁卫统将,如此才能对得起祖上的列祖列宗。”他起身,对天行礼。
清风还想多说几句,可当他看到杨矩眼中的倔强时陷入了沉默。
杨矩还想再说,门被姜海推开了:她今日换上了一身青裙,几缕红丝锈出朵骨。说不清那是什么花,可瞧过去,正似一片青草中几颗含苞欲放的水仙。
她笑着对清风喊“恩人,你也在啊”,又回神朝杨矩喊,这时,她眉眼里的欢喜更强了,“阿矩,你也在家啊。你瞧,我给你们买了什么?”她将一包油纸放在桌上,然后拿出一瓶清酒,咧嘴直笑,眉眼轻灵,“这可是街边陶掌柜家的陈酿,听说可好喝了,有种桃花香,你们定要尝一尝。”她又将油纸打开,露出里面的烤鸡,“这是西边李掌柜家的叫花鸡,吃起来特别香。我特地去那边给你们买的,现在正烫,是吃它的好时候。”
“你们看,一口肉、一口酒,岂不美哉?哎,嘿嘿——”她一边比划,一边看杨矩。她目光里宛如盛满了星光,清风有些看不懂她,只觉得奇怪,因为他还不懂什么叫喜欢。
杨矩也笑着回应,宠溺地摸她的头,浅笑:“你啊,还跑那么远,不怕又有人把你绑走?”
“好嘛,我下次不跑那么远了。谁能想到那边林子里有人牙子嘛。”她嘟嘴,粉红的唇似樱桃,后又抬脸笑,“不过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救我,因为阿矩的武艺是部厄街上,哦不,是广安县里最好的。阿矩是以后一定能成为大将军的人。”
“好啦,快坐下来一起吃。”杨矩拉住她的衣袖坐下,为她撕下一只鸡腿。随后,他又为清风斟满清酒,将另外一只鸡腿递给他。
“清风兄快吃,这是我们这最好吃的鸡。”
“对啊恩人,快吃,这家店最好吃的。”她一边说,一边吃得满嘴油,没有丁点儿架子。
杨矩为她擦去油渍,又给她撕下鸡翅:“慢慢吃,别噎着。”
清风见着,心里莫名觉着自己多余。
三人正欢闹时,门被人推开了,是姜海的父亲:他衣着一身深绿锦衣,其上绣有祥云,立在门前不怒自威。他粗眉、冷目,似乎对于姜海来见杨矩十分不满。
“小海,回去了。”他的话语声不容置疑。
杨矩立刻起身行礼,低着头颅不敢看他,弱弱地喊了一声:“伯父。”
“父亲,我今日是来感谢救我的恩人的。”姜海立马解释,并指向一旁清风。
清风也起身行礼:“伯父。”
他见清风一身素衣,谈吐言辞间温润有礼,眉眼稍温和了些:“公子想必就是小女口中的清风了。之前小女冒失遭牙子拐走,多亏公子仗义出手相助。此乃姜瀓大恩,本想以钱财及锦帛回报,可老朽深思,钱财会朽恩情,锦帛更不配此情,一时间我也不知如何报答。此地简陋,不如至我府中长住,以表我感激之情。”
清风淡笑:“伯父毋需如此,举手之劳罢了。况且姜姑娘、杨公子已备酒肉答谢于我,小子受宠若惊,又怎么能劳烦伯父。”
姜瀓斜眼看桌上的烤鸡与清酒,眉目微蹙:“这怎么能算得上是答谢?公子还是至我府中,让我为清风公子摆上宴席,备上锦衣,好生接风洗尘。”
清风摇头:“伯父好意小子心领了,可小子野游惯了,两日后就会离开,就不叨扰贵府了。”
他见清风再次婉拒,也不便再开口:“既如此,就不难为清风公子了。若公子日后有何需求,可至府中寻我,我姜瀓定当竭尽全力。”
“伯父客气。”清风回礼。
“父亲,还有阿矩呢?又不是只有清风公子去救我。”姜海嘟嘴,语气不满。
“他?他又没救下你,甚至等那两人被抓住,他才堪堪赶到。有什么用?”他甚至都不愿看杨矩,冷声,“别胡闹了,跟我回去。”
“我不要!”姜海耍起小脾气。
杨矩也一旁低声:“你快跟伯父回去,别惹他生气。”
“我不要,我不要!”她仍耍性子,“我今天就要跟恩人和阿矩一起玩。”
“回去!听见没有!”他发怒了,眉眼一横。
巨大的声音将姜海吓得一动都不敢动。她咬着嘴唇,眼中含泪回头瞧了杨矩一眼,才不舍地往他身边走。
“回去!以后再也不准来见他。”他喝声,拽着姜海往外走。
一旁的下人也来搀扶小姐,却被姜海拒绝。
“我自己会走!”
“送小姐回去。”姜瀓又冷声,又而瞧向清风,面色温和,“抱歉,小女平日宠溺惯了,言行举止多有失礼。若清风公子日后有意,可随时至我姜府做客。”
“谢伯父好意。若有意,清风定去拜访。”清风应。
“清风公子再见。”言尽,他合上旧门。
门外:泥地、泥墙。街衢喧闹却难遮姜海的哭声和他父亲的呵斥,一直随着奚车的马蹄声消失在远处。门内:旧桌、木舍。庭院杂草难掩杨矩身形和清风的衣袂,一直在土墙、破舍的困局中无法离开。
杨矩立在原地宛若僵住。他抓紧了双刀又慢慢地放开,眼眶红润,身体直颤。等他缓过神来,他才坐在桌前,猛地饮上一杯。他觉着一杯不够、又饮一杯,直到整壶清酒被他饮得干净。
杨矩哭着、笑着,泪水从发红的眼眶里涌了出来:“清风兄你可知我为何不远从府兵做起?”
清风沉默,猜到了一二。
“因为从府兵做起,就一生都是府兵。如此一来,她父亲就更瞧不起我了,我就更配不上她了。”杨矩瞧向那泥墙旧房、家徒四壁。泪更多了,啪嗒啪嗒地落在桌上,无论他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清风不忍心,为他递去手巾。
他不接,强忍着说:“我无碍,只是眼睛进风沙了,刺得慌。”
清风叹息,却忽地回头瞧向一旁观望的李炬,问出冷不丁的一句话:“你要写吗?这么一不入流的情爱故事,怎么写都不会有人喜欢的话本。”李炬还未回答,便惊然发觉这世间一切都暂停在这一瞬,所有画面都化作墨色。
“这是哪里?”他对着化作墨的清风大喊。
清风的声音却在回响在天地间,淡漠不带情绪:“旧梦。”还未等李炬回应,墨画又再度凝实,他进入下一场梦里了。
“最先,去聆听。”清风的声音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