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早,“咚咚”敲门声不绝,似发生了什么热闹。开门一看,前两间房的门前,站着个戴瓜皮帽的葳蕤老汉,手上还捧着托盘,托盘上三五只碗,像是装着豆浆。
方磊从房里退出来,捎带手掩上门后,登时改了嘴脸,跋扈地朝黑棍骂道:“你个老龟公,一大早哭丧着个脸,死老豆啦?”怒声未歇,貳号房住客自开了门,方磊又复谦和笑脸,“啊,您好啊,尊贵的客人。
“这是给您准备的豆浆。
“小心烫呵。
“门我帮您带上。您请好。”
他在壹号房目睹小人行径,忖道:“真是个坏胚。人模狗样,竟这么两面三刀。哼,待会有你好看的。”这位刀疤先生对方磊的积怨非止一夜。
方磊待来了壹号房前,忽觉寒气森然,一觑住客面色,乃确定昨夜应是撞见他了,故而长作一揖说:“客官,多有打扰。这是为您准备的豆浆。”
“哦。”刀疤男只冷声答应并不上前。
“我给您放屋里?”其无言,方磊自当默许,转身去拿豆浆,忽大做怪声:“啊咧咧……”刀疤男一惊,忙将针藏于袖中,带着愠色问道:“怎么了?”
“这豆浆怎么冷了。”
“无妨。”
“那我给您放屋里?”冷不丁方磊一个趔趄,尽将豆浆洒了去,刀疤男只及掸手一拂,虽不至于狼狈,却烫红了手。方磊歉然道:“哎呀,实在失礼。真对不住了您。”旋即又转头怒骂黑棍,“定是你这老龟公踩了我的蔽膝。还有,这豆浆怎又冷又烫的?看把客人的手都烫红了,讨打!”方磊借题发挥,朝黑棍的腘窝一踢。
刀疤男自无言拭着袖口,忽见一黑大汉踉踉跄跄朝自己抢过来,情急之下,只能出掌将其抵住,待想起袖中针,针头早已刺入皮肉。
“您没事吧?”方磊和刀疤男异口同声,然询问的对象却不同。黑棍说:“我没事。”方磊喝道:“你这老滚蛋。瞧瞧,这豆浆都洒了,还不回去再磨。”刀疤男瞪了方磊一眼说:“我不喝了。”
“是是是。您请好。”方磊退到走廊上,三步一踢,渐渐去了。刀疤男看着二人远去,不觉攥紧了拳头。
方磊把黑棍踢出那人视线,自踅摸到大堂。他的脸色不好看,此刻心理负担越来越重:什么黄世仁、周扒皮,演这些地主阶级,比请神还累。可这跋扈的面具还得戴着。黑棍越是能忍耐,方磊越是心惊。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哪怕不愿意相信,也不会改变不争的事实。黑棍确实是那些人派来监视他的,此前之所以忍受黑棍虐待,不仅因为心软,更是心里儿惧怕。这不是小厮的阋墙,也不是阶级斗争,而是任务。将他全族灭门的人指派的任务。
为的是将他身体里藏匿的东西,剜出来!
一想起这些,方磊就莫名恐惧。就算适应了,接受了这个世界,两世为人,竟都是注定孑然一身。
然而比起黑棍,壹号房的神秘客又是怎么回事?竟对黑厮用敬称,这点和他那刀疤脸反差太大了!
回想昨夜察觉到的目光,及那袖中暗器,方磊确定那人盯上了自己:“可为什么呢?难道他和黑棍是一伙的?”心下毫无头绪,眉心突然被人戳了一下,抬头见是英倩莲,她道:“来我房里,陪我喝一杯。”望她带着婀娜的身姿去了,方磊后知后觉,笑道:“好嘞英姐。”便迎着那些羡慕的目光,昂头跟在英倩莲身后。
她的房间,朴素异常。
窗边妆奁铜镜,在那儿自顾的,才会是真实的她吧。
“站着干什么?”英倩莲说:“不必那么拘谨,坐吧。喏,上回欠你的。放心,这次没毒。”随她红袖一拂,扑鼻来的脂粉香、酒香,还有那菜儿也香。
“英姐。这一大早,您就吃酒?还吃这么些。”方磊喃喃道:“我倒是想吃豆浆油条了。”英倩莲顾盼过来,“豆浆我知道,油条是什么?”
“您想吃,改天,改天我做给您吃。”
“好啊,须是你自己亲手磨的豆浆。”英倩莲莞尔笑道。
看来,她似是肯定了自己“不打草惊蛇”的决定,方磊忖到。
“可知我蛮挑食的。”她仍接着话茬说。方磊说:“英姐想吃什么,小磊子就去做,不会便学。小磊子没别的,就是年轻肯干。”
“明儿个就吃那个……”
“油条。在学校,我们早上就吃那个。哦,我以前住的那地方叫‘学校’。”“那地方很有趣吧?”顺着招呼,方磊坐下来,挠了挠头说:“怎么说呢。那算是充满青春回忆的地方吧。”
“青春、回忆。真好啊。”英倩莲自饮了一杯,然后眼波流离地望着方磊。方磊无从应对,只能闷头将酒饮尽。少时三杯酒下了肚,英倩莲说:“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就这么不信任我?”方磊说:“如果我说,我是怕牵累您,您相信吗?”
“我为什么不信!还是你觉得我会怕?我什么都不怕。不妨告诉你,我也有很多麻烦。你想听吗?”
“如果我说不想,您会生气吗?”
“不会。”
“可是您的表情。”
“你会对你的姐姐用‘您’这个敬称吗?我生气的是这个。”
“姐,我改。”
……
“你看我干什么?”
“您……英姐你不说了么?麻烦啦、恋爱史啦之类的。”
“我什么时候要说那些了……”英倩莲竟双腮生红,方磊忙将视线落在他处,听嗔道:“就知道你这个家伙一肚子坏水儿。”再满饮一杯后,方磊敛了笑,正色道:“英姐,如你所料,黑棍便是监视我的人。他是带着任务来的。”
“什么任务?”
“那些人将我的族人全部杀死后,唯独留下了我。一定是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东西。这是我依靠仅存的记忆推断出来的。”
“还真是悲惨,可怜的孩子。”
“现在,我更担心壹号房那个客人。”
“你也觉得他不正常。”
“英姐早就发现了?”
“那当然,我见过的男人比你毛儿还多。除了你,谁能不多瞧一眼这儿的姑娘。关于姑娘们的姿色身段,我可是很有信心的。”
“我的姐,我怎么了?”
“是啦。姑且当你是个小男子汉。”
“姑且、还小……”
“别打岔。你在那人房里瞅见剑了没有。”
听她提及,方磊便回想,脑海里闪过当时情景,房内确实摆放着一柄七尺长剑,但给他的印象并不深刻。喃喃回道:“嗯。有,就放在他的行李上。”
“是系在他的行李上。”英倩莲强调道:“行走江湖,剑不随身,若说他是个新人,脸上的陈年刀伤又如何解释?其言行举止亦处处透着端倪。”见方磊沉思,便问:“你想到什么了?”方磊将昨晚和今早的事都告诉了英倩莲。听罢,英倩莲只是笑而不语。
“那人修为应该不浅。只不过有件事一直悬在我心头,他用袖中暗器误刺了黑棍后,竟然对黑棍说‘您没事吧。’。这、英姐你给判断一下,他和黑棍是不是一伙的?”
“依我的直觉,这人应该不是黑棍一伙。”
方磊咋舌,心下腹诽:“女人的直觉?”为不让疑惑之色惹她不高兴,方磊肆口而食,大啖饭菜。见他乡乡饱矣,临行英倩莲说:“我相信你能应付,不过你也可以选择和他先亲近亲近。在这动手恐怕面具掉了,穿帮就不好玩了。”
听书看戏,也是镜花缘一大节目。大堂左边演的是生旦净末丑,右边说的是刀枪剑戟斧。台下的,各有各的去处。
“哟嚄——
“客官,您真好雅兴。隔这听戏呢。”方磊抱着果盘,堆着笑脸坐下了。
“谁让你坐下了?”刀疤男冷声道。方磊似没听着,说道:“您看上哪个角,跟我说,给您引见引见。”
“没听见我的话么?”
“知道您不喜欢我。您是看上那个戴瓜皮帽的了吧?”方磊迎着刀疤男的眼神道:“在下方磊,未请教。”
“无名。”
“无名无公子。好名字。”方磊喃喃道着,抱上果盘去邀请隔壁座的人品尝。早上打过照面,对方磊有个好印象的,也只摆了摆手。
无名纳了闷,此人这般热脸贴冷屁股,还真是个不要脸的人。心下也自忖:看他这般态度,难道我真的暴露了?
方磊重回无名的座,接着刚才话题说:“您认识他?不像。他现在是我的佣人。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可以叫他过来,给您赔个不是。”
“不必了。”
“公子雅量。容在下再多说几句,您觉得那黑棍看起来怎么样?”
“你什么意思!”
方磊坐下道:“小人不才,颇识得相面之学,就说那黑厮,乍一看,葳葳蕤蕤,低眉顺目,一副老好人的行状,然而他的本性可不是如此。您别不信,昨儿个我还和他一样是同事哩。”
“你还记得哼——”无名一脸戏谑地看着方磊,“相别人之前,何不照照自己。你又何尝不是一个小人。”
“无公子看来对我误会颇深。”
“你是什么人我可看的一清二楚。”
“原来不是盯上黑棍,是盯上我了?”
知道失言,无名抿了抿嘴。方磊正色道:“无公子,我便不兜弯子了。早上你用来对付我的暗器,不巧刺在那黑棍身上,你不放心,这才下来看看。我说的对么?”无名冷笑道:“哼,你这坏胚,不仅坏,还是那种钻研的坏。”
“坏胚?”方磊忖度着这是哪个地区的方言。无名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你倒是说说,我为什么要对付你?”方磊起身相请,“可否移步到郊外长谈?”
“就在这动手又如何?”
“砸坏了东西……”
“我赔。”
“弄伤了人……”
“我医。”
“我好像有点线索了。”方磊脸上情绪饱满,摸着下巴说道。
“这坏胚,一直在套我的话。他是算定我不敢在这里动手么?他知道我的事?不,绝对不可能,是这下流坏胚设置的心理陷阱。不若依他言,去郊外解决,也省得招来了那些家伙。”无名忖毕,断然道:“好!就请到郊外一叙。”讫已,登时离座。
“无公子,哎,您的剑。”
但听得身后喊声,无名这才回身把剑攫了,快步望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