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沈知意对着铜镜理了理鬓边珠花。
镜中映出她素白衫子上半枚暗纹——那是昨夜她用银簪挑开里衬，藏了截淬过薄荷汁的细针。
藏书楼的梁上悬着熏香，说是防虫，实则味道闷得人脑仁发疼，她得备着点清醒的法子。
"小顺子该到了。"她对着镜中自己轻声道，指尖在案上叩了两下。
窗外传来枯枝扫过青瓦的轻响，像极了昨夜那道擦过玉兰树皮的指甲声。
正想着，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小顺子瘸着腿进来时，裤脚沾着晨露，手里攥着个布包，"采女娘娘，按您说的，用了德妃殿里的素绢包蜜饯，守门的张公公尝了两颗，说这蜜渍金橘比尚食局的还甜。"
沈知意接过布包，隔着绢子都能摸到蜜饯的黏腻。
她抽出颗金橘塞进小顺子嘴里，"甜就对了，德妃娘娘最会调蜜，当年...罢了。"她顿了顿，将布包系在腰间，"跟紧我，藏书楼的李典书今日当值，他耳背，咱们从东角门进。"
东角门的砖缝里长着几株苦艾，沈知意蹲下身掐了片叶子揉碎，递到小顺子鼻前，"闻这个，待会儿别让熏香迷了眼。"苦汁的清苦漫开时，她听见门闩松动的轻响——果然，李典书的钥匙串还挂在门框钉子上，和她前日送茶时看到的分毫不差。
藏书楼内光线昏沉，木架上的《十三经注疏》《资治通鉴》在晨雾里泛着青灰。
沈知意顺着记忆摸向东阁，鞋跟在青石板上压出极轻的"吱呀"，像春蚕食叶。
小顺子的瘸腿却突然顿住，他扯了扯她的衣袖，喉结动了动，用口型比着："有人。"
东阁第二层的雕花隔断后漏出一线光。
沈知意贴着木架挪过去，看见鹅黄缎面的裙角——那是苏姑姑常穿的衣裳，绣着缠枝莲，针脚密得能掐出水。
她的心跳陡然快了两拍：苏姑姑掌管宫女调遣，怎么会来藏书楼？
"...鹤顶红配曼陀罗，七日方显症。"苏姑姑的声音像浸了蜜的刀，"但主子要的是'无迹可寻'，得再查查《百草纲目》里的解法。"
沈知意的指甲掐进掌心。
陈贵妃的陪嫁嬷嬷，果然是为了毒方来的。
她刚要拉小顺子后退，小顺子却被脚边的书箱绊了下，木箱子发出"咔嗒"轻响。
隔断后的翻书声戛然而止。
沈知意瞬间攥住小顺子的手腕，将他拽到木架后。
两人背贴着木架，能听见彼此剧烈的心跳。
小顺子的额头抵着她的肩，冷汗浸透了她的衫子。
"谁在那儿？"苏姑姑的声音近了，裙角扫过地砖的窸窣声像蛇在爬。
沈知意摸到腰间的蜜饯包，猛地甩向左边的空廊。"啪嗒"一声，蜜饯滚了满地，苏姑姑的脚步转向那边，"哪个不长眼的？"
趁这空隙，沈知意拉着小顺子猫腰钻进最里侧的书堆。
霉味混着苦艾的气息涌进鼻腔，她看见苏姑姑的鹅黄裙角停在方才他们躲藏的位置，枯枝似的手指掀开一本《太平御览》，"倒会躲。"她冷笑一声，"不过躲得了初一，躲得过十五么？"
直到那鹅黄影子消失在楼梯口，沈知意才松开小顺子的手。
小顺子的手腕上红了一圈，她轻轻揉着，"对不住，是我急了。"
"不碍的。"小顺子吸了吸鼻子，"方才苏姑姑翻的那本书...封皮是暗绿色的，我瞅见'百草纲目'四个字。"
沈知意的瞳孔缩了缩。
她绕过隔断，看见案上那本《百草纲目》摊开着，书页间夹着半片干枯的曼陀罗花瓣。
翻到最后几页时，她倒抽一口冷气——某页边角用朱砂点了三个红点，旁边批注着"入膳可隐"。
"快走。"她合上书本，将花瓣碾碎在掌心，"灵芝草的记载在第三排倒数第二架。"
小顺子举着从袖中摸出的火折子，微弱的光映出《千金方》抄本的字迹："灵芝者，赤芝为上，生于深山大谷，得百年日月精华方有奇效。"
沈知意的指尖划过"深山大谷"四个字，想起八公主聋哑的耳朵——她前日替八公主诊脉，发现是胎里带的淤毒，若用百年赤芝配石菖蒲，或许能通耳脉。
"可这上哪儿找百年赤芝？"小顺子凑过来看，火折子的光映得他眼眶泛红，"太医院的赤芝都是人工种的，年份浅得很。"
"崔太医或许有办法。"沈知意将抄本重新插回架上，"他当年跟着先皇后去过终南山，说不定见过野生的。"
回景阳宫的路上，两人绕着御花园走。
残雪未化的假山下，几株早梅开得正好，香气裹着冷风吹来，沈知意却闻到股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那是曼陀罗的味道。
她攥紧了袖中那截薄荷针，加快了脚步。
刚跨进殿门，小顺子就踉跄着扶住门框，"娘娘，我...我去给您煮盏茶。"他瘸着腿往偏殿走，沈知意却看见他后腰的布包露出半截蓝布——那是昨夜崔太医送的《圣济总录》残卷。
她刚要喊住他，殿外传来通报声："崔太医求见。"
崔太医的胡须上沾着霜，手里提着个乌木药箱。
他进门时，沈知意注意到他袖角沾着朱砂——和小顺子昨夜说的周嬷嬷鞋底的朱砂一个颜色。
"崔老，可是有什么事？"沈知意替他拨了拨炭盆里的红炭。
崔太医的手在药箱上停了停，抬头时眼里闪过极淡的光，"方才在御药房盘存药材，倒发现些...有意思的东西。"他压低声音，"采女娘娘可听说过终南山的赤芝？"
沈知意的呼吸一滞。
殿外的风卷着梅香扑进来，吹得炭盆里的火星噼啪作响。
崔太医的手指在药箱上敲了两下，像在敲某本古籍的页码。
"具体的，等老臣理清楚了再告诉娘娘。"他站起身，药箱扣上时发出"咔嗒"轻响，"只是...最近莫要吃尚食局送的甜羹，那里面的桂花，泡得太久了。"
门帘在他身后落下时，沈知意摸到腰间的蜜饯包——方才在藏书楼滚落在地的蜜饯，此刻还沾着点泥土。
她捏起一颗放进嘴里，甜得发苦，像极了崔太医最后那句话的尾音。
小顺子端着茶进来时，她正望着窗外的梅树出神。
梅枝上的积雪突然簌簌落下，惊起几只麻雀，扑棱棱飞向藏书楼的方向。
"娘娘，茶好了。"小顺子将茶盏放在她手边，"要尝尝吗？"
沈知意盯着茶盏里浮着的桂花，伸手按住小顺子欲收的手。
她的指尖触到他掌心的温度，比清晨在藏书楼时暖了些，却还是带着股说不出的凉意。
"不喝了。"她笑着抽回手，"去把炭盆添些松枝，我闻着松木香，心里踏实。"
小顺子应了声，瘸着腿去搬松枝。
沈知意望着他的背影，想起藏书楼里那本《百草纲目》上的朱砂点——三个红点，像三枚钉进人心的钉子。
她摸出袖中银簪，簪头的碎玉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映得她眼底的暗芒更浓了。
崔太医说御药房有"有意思的东西"，会是百年赤芝吗？
她望着炭盆里噼啪作响的火星，突然想起八公主今日该来学识字了。
那孩子虽不能言，却爱用铃铛表达欢喜——腕上的翡翠铃铛轻轻一摇，便像有清泉流过心尖。
"八公主来了！"殿外的宫女通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沈知意迎出去时，正看见八公主摇着铃铛跑来，发间的红梅簪子在风里颤巍巍的。
她蹲下身，八公主便将一颗蜜饯塞进她嘴里——是方才滚落在藏书楼的金橘，带着泥土的甜。
沈知意笑着替她理了理斗篷，目光却掠过她耳后淡青的血管。
那里的淤毒，该用百年赤芝来化了。
她望着远处藏书楼的飞檐，听见崔太医的话在耳边回响："御药房...有意思的东西。"
风又起了，卷着梅香扑进殿门。
沈知意摸了摸腕上的翡翠铃铛，清脆的响声里，她仿佛听见了八公主未来的笑声——清越如铃，穿云破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