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回到栖梧阁时,檐角铜铃正被晚风撞出细碎清响。
小顺子蹲在廊下,一只手攥着翡翠铃铛,另一只手小心地替八公主系在腕间。
八公主穿着月白衫子,发间珠花被风掀得乱颤,却仍仰着脸笑,眼尾弯成两弯月牙。
"采女娘娘。"小顺子听见脚步声,慌忙起身,瘸腿在青石板上磕出轻响,"八公主说...说您前日给她的糖霜山楂甜,非要等您回来。"
八公主立刻拽了拽沈知意的衣袖,另一只手比划出"甜"的手语——掌心向上,指尖在舌尖轻点两下。
沈知意喉间一软,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递过去时触到八公主掌心薄茧,是常年用手语磨出来的。
"多谢。"八公主用手语比得很慢,每个动作都像春芽抽枝般认真。
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把整颗星子揉碎了嵌进去。
沈知意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忽然想起德妃在偏殿说的话。
那女人端着茶盏,茶烟漫过她眉峰:"陈贵妃最恨别人有她没有的,可她不知道,有些东西,越是藏着,越扎手。"
陈贵妃没有的...沈知意垂眼望着八公主腕间的铃铛,忽然触到衣襟里硬邦邦的《汤头歌诀》。
那是崔太医前日送来的,夹着张泛黄的笺纸,写着"令堂旧物,望善用之"。
"八公主该回承庆殿了。"小顺子看了看日头,"晚膳时辰快到了,若被尚宫局的人看见..."
八公主的笑容倏地淡了,像被风吹散的雾。
她攥紧沈知意的手,拇指在对方手背上轻轻蹭了蹭,是手语里"等"的意思。
沈知意点头,看小顺子扶着她往殿外走,八公主走两步便回头,直到转过游廊,只余下铃铛声在风里忽远忽近。
夜漏初上时,沈知意点起羊角灯,《汤头歌诀》在案上摊开。
纸页泛着旧茶渍的黄,边角有母亲的小楷批注:"细辛不过钱,过钱命相连","朱砂镇心,量多则滞"。
她指尖抚过那些字迹,仿佛触到母亲温凉的指腹——当年在沈府西跨院,母亲总在药炉前写这些,药香混着墨香,是她记忆里最暖的味道。
窗棂外传来更声,戌时二刻。
沈知意翻到最后一页,突然被一行小字绊住:"先天聋哑者,可试灵芝草配伍石菖蒲,需得百年以上野生灵芝,取芯入汤。"
她呼吸一滞。先天聋哑...八公主的病症!
烛火忽明忽暗,将"灵芝草"三字映得忽大忽小。
沈知意想起太医院药库的账册——陈贵妃的贴身心腹周嬷嬷管着药材,上月才添了十株长白山野山参,却没见灵芝草的影子。
御花园的药圃倒种着人工培育的赤芝,可那是给各宫主子泡养生茶的,年份浅得很。
"得找更详细的医书。"她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案角,"太医院的《千金方》抄本里,应该有灵芝草的生长习性...对了,藏书楼东阁第二层,崔太医说过那里有前朝医典。"
话音未落,窗纸被夜风吹得簌簌响。
沈知意猛地抬头,只见窗户外影影绰绰有个人影,刚要出声,却见那影子弯下腰,将个蓝布包裹塞进窗沿。
"采女娘娘,是崔太医让送的。"小顺子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带着点喘气,"他说这是《圣济总录》的残卷,里面有治聋哑的单方。"
沈知意拉开窗,接过包裹时触到小顺子冰凉的指尖。"怎么不进来?"她皱眉,"夜里风大。"
"方才看见周嬷嬷带着两个宫女儿往景阳宫去了。"小顺子缩着脖子,瘸腿在地上蹭了蹭,"周嬷嬷的鞋底沾着朱砂,像是刚从陈贵妃殿里出来...采女娘娘,您说陈贵妃会不会..."
"不会。"沈知意打断他,将包裹塞进他怀里,"把这包药材送去司药房,就说给八公主调理用的。
记着,走后角门,别让尚食局的人看见。"
小顺子应了,一瘸一拐往院外走。
沈知意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转身时案上的《汤头歌诀》被风翻到新页,恰好停在"灵芝"那章。
她盯着"百年野生"四个字,忽然想起藏书楼东阁的窗棂——去年冬月她去送茶,见那窗闩生了锈,轻轻一推就能开。
更声又响了,这次是三更。
沈知意吹灭烛火,月光透过窗纸漫进来,在她脸上镀了层霜。
她摸着腕上的翡翠铃铛,那是八公主今日硬塞给她的,说是"交换"。
铃铛碰在案角,发出清越的响,像极了八公主笑时的眼尾。
"明日。"她对着月光轻声说,"明日去藏书楼。"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梆子声,是巡夜的太监在敲平安。
沈知意正要合上书页,忽然听见殿外的玉兰树传来细响——像是指甲刮过树皮的声音。
她屏息凝神,那声音却又消失了,只剩风过树梢,沙沙的,像有人在耳边低语。
她摸出袖中银簪,悄悄别在发间。
月光落在簪头的碎玉上,泛着冷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