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塔晚照,风铃轻响。
距佛塔不过三里。风中有烟火、燃烛的香气,还有从街衢那头驾马而来的清风。他拉住辔头,下马后轻扣大门,与下人几句低语。不久,宅邸中人领着清风往内堂走。
邸内深夜幽寂,有蝉鸣、蟾应,微风从门外窜入内堂,抚动笼中灯火。
“清风兄,我们可有多少年未见了?”他的声音粗糙,有种爽朗的感觉。
来人放下挂帘。他头戴幞头,眉型自然,轮廓稍陷,颌下有如刀背的锐利,一双安静的眼睛四处寻觅,当瞧见熟人后当即眉眼含笑。他慢步走,步伐沉稳如石铁。
“是啊,杨矩兄,有十余年了罢?”清风颔首,起身相迎。
杨矩示意下人摆上小四方桌,又送来坐蒲:“请坐,今夜你我不醉不归。”他欣喜地为清风斟满清酒,“可不要嫌我这酒不好喝吶。虽比不上宫中佳酿,但也在长安城中称赞无数。”
清风应下:“怎么会?酒不在其味,在于饮酒人。”
“哈哈哈。”杨矩放声一笑,畅饮一杯,“如此甚好,这杯酒我就先干为敬了。敬故友、敬夜月。”
清风回礼,浅饮一杯。
“这十余年,清风兄在做些什么?”
“十年来,浮浮沉沉,如无根之萍般四处漂泊。前些年,我有幸越过敦煌郡,见荒沙漫天,越山时走一步,退半步,平日里易登的山峦也难去了。夕阳时,凉风拂面,那轮金日若佛光般临至大地,见无数僧侣叩首,沿壁凿窟,仰面坐佛,着彩千面。”
“清风兄所言可是沙洲?”杨矩挑眉,低笑。
“是然。”清风小抿一口清酒,眉眼含笑,“我后至这长安城中,见高楼吊脚,砖瓦粉黛,繁华不似人间。于是驾马慢走,挎上一壶清酒,路过行桥,见河溪两畔钩钓蓝染,亭下女子低语娇羞,书坊学子饮酒赋诗。不知觉中,从清晨游至傍晚,待我归家时,朱雀大街上人声鼎沸,张灯结彩,夜不肯寐,似要将这天地都唤醒。”
“是长安啊。”杨矩饮酒,“长安…长安,长久且安。有十里围城,柳絮飘浮的风雨。将晚、听雁塔钟响,夜半、闻鼓楼钟磬成乐。”他的眉眼里有一点失落,杯对空月,笑言,“故人落云雨,盈月怎可遮;载酒三十里,难解十年冰。”
清风神色微诧:“杨兄,许久不见,你的诗采见长啊。这首诗可有名?”
杨矩低眉,沉思片刻:“《故月》如何?”
“好诗一首。”
“你呢,清风兄。许久不见你作诗,今日月夜,微醺,正是吟诗时。”
清风出神片刻,出神望向杯中清酒,低声吟来。
“薄酒一二盅,火烛三四更,不见银月云霞影,听君耳语一夜明;方桌一二座,碎语三四言,不清柳絮旧人行,闻君酒意十年醒。”
“好诗!好诗……”杨矩一杯接一杯,不禁拍手鼓掌,“不愧是清风兄,不禁武艺了得,诗采更是麒麟。这诗可想好了名字?”
清风思绪后答:“《旧梦》。”
“好名。”杨矩答,续问,“清风兄近日还在做些什么?”
清风心底又浮现出周名、尹若的模样:“长安城让人心里安逸,不愿离开。我来长安后,寻到一处幽寂之地,本想写些景、物,可有人寻我说些故事,于是我便写起话本。至此,已有两三年光景了,近日更是写了一不可多得的话本,你若是有兴趣,可言于你。”
“不必了,清风兄。话本事不过是街巷乱编、闲人瞎想,怎么能比上大家文章呢。哎,你我兄弟二人,何必多言,只管饮酒!”他举杯畅饮,面色微红,已有醉意。
“清风不胜酒力。”清风推杯,换上茶水,“不如以茶代酒。”
“哈哈哈,我怎么会忘记清风兄不喜饮酒,你瞧我这记性。”他又嘱咐下人替清风端来热茶,离去时合上门扉。
堂中仅二人。
“杨兄,怎么不见姜姑娘呢?”清风心中疑惑,心里浮现出那个轻灵,细心的姑娘。
杨矩皱眉,又饮一杯:“不知。或许她早已离开长安,去往他处游玩了。离去前,我已予她足够钱财,想必她过得不错。你怎么突然提起她?”
“她离开了?”清风心中惊讶,“她为何会离开?”
“不知她怎么想的。我说我会替他寻一好夫婿,可她却执意要离开,并言于我:要相互喜欢才能成婚,若人都未见过,又怎么能在一起呢?”
“这些年可有她的消息?”清风还想问。
杨矩摆手:“哎,清风兄。今日你我二人,何须再提她?她不过这府中一届奴婢。”
清风沉默不语。
杨矩再饮,他已饮至两盅酒。他醉意上心,心底的事一点点地说出口了。
“清风兄,你我二人亲如兄弟,只相见恨晚。有些话,我想对你说,不知你愿听否?”
“杨兄不妨直说,清风有幸。”
杨矩眼眶湿润,如安静的枯井荡起波澜:“吐蕃没禄氏派遣悉薰远赴中原请圣上联姻。阿奴受圣上命令,将远嫁吐蕃,受封‘金城’。”
“是邠王李守礼之女李奴奴吗?”清风疑惑。
“是。”杨矩点头。
李奴奴,一个陌生且令清风不亲的人。他对她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虽然只有一面之缘。
“我与阿奴情投意合。我本该等我成为十六卫长官后亲自向圣上提亲,可如今阿奴受令,我却什么都做不得了。邠王也懂我对阿奴的心,王上也多次对圣上提起,可圣上心意已定,谁也改变不了。”杨矩猛灌一口,不慎呛咳起来,“我以为成为骁卫将军便能娶她回家,可是……可是……”他的泪如无根水般涌出,落在方桌上印出一朵朵无形梅花。
“圣上之言,非天意不可改。”清风轻声安慰。
“我知,我知啊。”杨矩咬牙,抱起那盅酒一饮而下,而后不胜酒力昏昏欲睡。
“阿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用。”他在梦呓。
清风起身,却被杨矩抓住手腕。
“清风兄莫走,再陪我饮上一杯……”
“夜深了,你也醉了。今夜就到此罢。”
他叹息一声,吹熄桌上烛火,轻声将门扉合上,安静离开。
街衢安静无人,月在云彩后遮掩,待风一抚,盈月露出轮廓,将天色、大地都铺满水银色。然后等清风一至,烈马驾出喧嚣,唤醒这场梦。
*
三十里街衙。
清风坐在方桌前,为自己煮了一壶醒酒茶。他从屉中取出新纸,用笔沾新墨,正要落笔,却见李炬从中现身。
“刚才那人是谁?”李炬好奇。
清风未答,默默写下:杨炬,故友。
“你去是干什么?”
“阻拦他。”
“阻拦他什么?”
清风未写,撕烂纸张。他不理会李炬后,旧舍又安静了下来。
他又写:你也喜欢写别人的故事?
“别人的?算不上吧。我写过自己,书名《方与行》,还写过我一个朋友,书名《绝煜》。后来努力写了一本架空历史《冬岁》,可惜没写太多就写不下了。如今想来,我写了那么久,还是什么都没有。”李炬挠头,心里失落,“写了这么多年,什么都没得到。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写什么,要写什么,更不知道坚持的意义在哪里。”
清风摇头,写:我知你意。希你令心静下来,去聆听、去描绘、去感受、去书写。此为你第一个要悟的东西:静。
“要如何静?穷其一生皆碌碌无为。”
清风写:你是为钱财、还是名利?
“都要。”李炬攥紧拳头。
清风不接:这个故事,你可要写?
“谁的故事?”
“杨矩。这个故事仍不能得钱或利,你也要写吗?”
“要如何写?”
“含笔入墨,纸上见明。”
“要写吗?”
李炬微愣,沉默许久后答:“我想再看看。”
清风淡笑,温煦如春风:“如此,那便入梦,一场往事旧梦。”他落笔,黑墨浸润纸张。一刹,黑墨若有无尽吸力,将李炬带入那场梦中。
*
十余年前。
李炬从笔中醒来,出现一瞧竟是年少清风:他恰是一袭白衣,腰挎配剑,背着一布袋,绿色浅染。他面容俊朗,有精致的耳廓、鼻根、薄唇和平直眉。他行在路上无论瞧什么都是一脸温柔的笑,喜欢立在原地迎风不动。
有异动从远处响起,清风立刻朝那边赶去,腰中配剑半出鞘。
李炬跟着他,什么都接触不到,可这次,无论李炬如何喊他,他都不应答。
一团黑影猛地从林中露面,竟是两个人。他们的身手极其敏捷,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他们的肩上还驮着一布袋,里面正有什么东西挣扎,发出嗡嗡的喊叫声。
不必想,他们是人牙子。
剑峰轻鸣,它出鞘了。清风拦在二人面前。
“滚开!”其中一人怒骂。
清风凝眉,冷声:“留下人。”
“丫的!你找死。”一人拔出腰间砍刀。
“交给你了,尽快除掉他,我们俩老地方汇合。”一人继续离开。
清风要拦,却被砍刀留下。那人与清风周旋,举起砍刀朝他劈下。清风举剑横挡,刮擦声刺耳。他膂力极大,一剑挑开了他的刀身。
那人发怒,举起砍刀就乱劈,招式毫无章法:“杀了你!该死的拦路狗!”
清风低语,周围气势随之一变:“第二式,风卷落叶。”
话音声停。他的身体随之下沉。他挥剑,接下刀锋,转动手腕,猛地一挑,卷起剑花,竟借力将它的刀远远甩飞,然后剑锋直指他的颈脖。
“你!你是谁?广安没听过你这号人物。”他没了刚才的底气。
他想了又想才肯答:“清风。”
未等那人多言,清风便挑断他的脚筋,将他的手牢牢捆住,紧追向下一个人。
不过百步脚程,清风拦下了另外一人。
“你将我兄弟怎么了?”他放下布袋后拔出砍刀,神色愠怒。
“放心,我只是挑断他的脚筋。”清风用布抹去剑上血迹。
那人咬紧牙关,冲上前来。结果可想而知,他不敌清风,也被清风挑断了脚筋。
清风解开布袋,发现他们绑了一女子,正值豆蔻年华。
“你要干什么?你是谁?你不怕官府抓你们吗?”女子惊恐地往后退。
清风将剑收起,苦笑摆手:“我并非人牙子。他们二人已被我抓获并挑断脚筋。”言罢,清风为她解绑。
当她看见被捆绑的人,又仔细看向清风后,才勉强相信他的说辞。
二人相互问了姓名。
她名姜海,广安县、部厄街人。闲下来仔细瞧她的容貌:她挽着随常云髻,落有一木花簪,脸蛋微圆,言语吐词间轻灵、俏皮,脸上总有笑。
还未等二人多言,杨矩匆匆赶到。
他举起双刀立在不远处。他的眉眼发怒如金刚,面目通红,肌肤下青筋暴涨,挥舞着刀锋朝清风冲去,势要夺回她。